“媽，那什么，我跟你說個事兒唄?！?

這天，吃完了晚飯，收拾了碗筷，倒了垃圾，提了水,叁人又是往常的樣子。王在炕頭看書，周秉昆在中間左翻右翻，李素華在炕梢坐著絮絮叨叨的織毛褲。

周秉昆的話，打斷了李素華的絮叨：“看你這孩子，有事兒就說唄?！?

“那我說了，你別生氣啊。”

李素華看了看同樣不明所以的王,放下了手中的針線：“你又干什么事兒了？生不生氣的，你先說我聽聽?！?

“那我說了？”周秉昆一屁股坐了起來,蒙著被在身上：“就是我找著對象了。”

“找對象了？那是好事兒啊。你看你，這么好的事我生什么氣啊？那姑娘多大了？家是哪的？有沒有文化？家里幾口人??？都是干什么的？”李素華的開心寫在臉上，象征性的打了老兒子一下，連串的發(fā)問查戶口。

“媽，你先別急，你聽我說。就是吧，就是這個姑娘有點(diǎn)兒問題?！狈€(wěn)住有些激動的親媽，周秉昆長出一口氣，豁出去了：“之前我跟你說的那個涂志強(qiáng)不是因?yàn)榇蛩懒巳吮粯寯懒藛?，然后我去他們家看了一下，就認(rèn)識了涂志強(qiáng)他媳婦。在涂志強(qiáng)死了之后，她就回了娘家。家里有個老媽媽，有個瞎眼的弟弟。這不是之前涂志強(qiáng)對我不錯嗎,我就想著能幫就幫一點(diǎn)，所以平日里沒少去……”

“我不同意?！睕]等他說完，李素華連連搖頭,剛才的開心化作滿臉的嚴(yán)肅：“秉昆,你還年輕，咱家條件也不差,還沒到找小寡婦的份上。要真把那個小寡婦娶進(jìn)家門，街坊四鄰的怎么看咱們老周家？還有你爹，他爹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別看他是老黨員，但是我跟他過了大半輩子，有些時候啊，他比我這個娘們兒都要老思想。你要娶這么個女人回來，他不會同意的，說不好到時候還要把你趕出家門?！?

“媽，你說那些我都知道。但我是真喜歡鄭娟，媽，她叫鄭娟。我真喜歡她，而且她跟涂志強(qiáng)沒領(lǐng)證。我又……又沒忍住，現(xiàn)在她都懷孕了，都有快五個月了。”

“啥玩意兒？懷孕五個月了？”李素華激靈一下子，坐正了身體，看了眼一邊同樣驚詫的王,隨即一巴掌狠狠的呼了上去：“哎呀你這個小犢子,我說之前怎么看著不對呢，還讓你哥跟你打聽呢,你說你吱吱嗚嗚的，誰能想到你瞞了這么大的事兒？你啊……等你爸回來，看他不踹死你的……”

王‘啥也不知道’，周秉昆作出這種事兒，也是該打，不過他還是起身攔著李素華：“大姨，大姨，先別打了。事都出了，你現(xiàn)在打他也沒用。秉昆，人家姑娘都懷孕五個月了，你咋現(xiàn)在才說呢？早干啥去了？”

“是啊，早你咋不說呢？火燒上房了，才告訴我？”李素華氣不過，伸腿蹬了一腳。

親媽打的不痛不癢，周秉昆不在意的說道：“媽，早了我不敢說啊。雖然鄭娟沒跟涂志強(qiáng)領(lǐng)證，但是那也在涂志強(qiáng)家里呆過一段時日，你們不能同意嘛。后來我這沒管住自己，讓人家懷孕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你說打了吧，她媽信佛，不讓打，說生下來送人都行。你不知道，媽，鄭娟她那個瞎眼的弟弟，就是后撿來的，人家心善。這事他還不知道呢，你可別說出去。

鄭娟也體諒我，說是就那么著，孩子生下來養(yǎng)的起，就她養(yǎng)著，養(yǎng)不起就送人，她也不跟我要什么名份。當(dāng)時我也沒主意，就沒說話?，F(xiàn)在她肚子一天天大了，我這心里難受啊媽。你說人家這不圖，那不為的，我要真不給人家名份，我就太畜生了。

而且啊，媽，哥，你們不知道，鄭娟還是好姑娘呢。涂志強(qiáng)喜歡男的，把鄭娟娶回去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壓根兒就沒碰過她。反正事我都做出來了，我周秉昆敢作敢當(dāng)，不管別人怎么說，怎么看，媽，鄭娟我是娶定了。我爸回來，是打死我也好，還是給我趕出家門也罷，我都不能對不起人家鄭娟?！?

李素華伸手指著周秉昆，氣的一句話說不出。以前有個周蓉，就夠鬧心的了。這下可好，周蓉那邊剛完事，老兒子又折騰起來了。她就想著一家人好好的，結(jié)果不是那個要跟家里斷絕關(guān)系，就是這個要被趕出家門的，怎么就那么難呢。

“大姨，大姨，穩(wěn)住。事都發(fā)生了，現(xiàn)在就是把秉昆打死，也沒有一點(diǎn)兒用。這個鄭娟到底怎么樣，咱們還都不知道呢，怎么也得見見再說吧。真說起來，現(xiàn)在是咱們對不起人家啊?！蓖跖闹暮蟊?，揉搓著她的胳膊：“而且你往好了想啊，大姨，孩子現(xiàn)在都五個月了，再有四個來月你就當(dāng)奶奶了，老周家有第叁代了呀。你要是這么看，這不就成了好事兒么，是不是啊，大姨？”

過了這股氣，李素華劇烈的喘息，沒好氣的看著一臉擔(dān)心但是還不敢打擾的老兒子，二話不說掄圓了又是一巴掌過去：“你啊，一天天的不讓我省個心?！?

這是實(shí)打?qū)嵉囊粋€大嘴巴子，周秉昆疼的齜牙咧嘴，卻還是嘿嘿傻笑，他知道這事兒在親媽這是過去了：“現(xiàn)在咋整啊，媽？”

“還能咋整啊？你哥說的對，這是咱們理虧。你趕緊的，找時間把那姑娘帶回來給我見見。不管怎么樣，咱不能對不起人家?！?

周秉昆點(diǎn)了點(diǎn)頭：“媽，那我明天就把她帶過來？”

“行?！崩钏厝A轉(zhuǎn)頭看著王：“小，你給我倒點(diǎn)水喝?！?

王應(yīng)聲，轉(zhuǎn)身就著已經(jīng)涼了的白開水，又從暖壺里倒了熱水兌了一下，拿給李素華。

她是真渴了，噸噸噸喝了一大缸子水，隨即躺進(jìn)被窩里：“一天天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的，關(guān)燈睡覺！”

周秉昆聽話的躺回被窩，老老實(shí)實(shí)的一動不動。

王將被子放好，也躺到炕頭，隨手拽滅了燈繩。

現(xiàn)在只不到八點(diǎn)，這個時間睡覺肯定是早的，只是李素華不想看周秉昆而已。她雖然應(yīng)了，但也需要自己消化。

黑暗中，可以很清晰的聽見李素華沉重的呼吸，可以感覺到周秉昆壓抑著自己，一口氣憋的老長才吐出來。

半晌，約莫著到了九點(diǎn)多，李素華突然出聲：“秉昆吶，媽剛才那一巴掌打疼了吧？”

“沒事兒，媽，我皮糙肉厚的，沒什么大不了。再說這就是我的不對，還瞞了這么長時間，該打?！?

周秉昆有些哭腔，一旁的王知道，那只是老母親關(guān)愛下的委屈。他認(rèn)了鄭娟，認(rèn)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認(rèn)了鄭母那個老太太，認(rèn)了瞎眼的鄭光明。同時他騙了親媽，對于親媽的關(guān)愛，內(nèi)心受著大不孝的譴責(zé)，一肚子苦楚無處說。

“委屈了？挺大個人了，都要當(dāng)?shù)?，這怎么還抹上眼淚了？”李素華從被窩中探出手，揉著老兒子的大腦袋：“你啊，就是該打。這么大的事兒，硬是瞞到現(xiàn)在才說。得虧著你爸不在家，要不他那暴脾氣，真能踹死你?！?

“都是我的錯，踹死我也是應(yīng)該?！?

“說什么胡話呢，你爸要真敢踹你，看我不收拾他個老東西，我跟他沒完?！崩钏厝A嘆了口氣：“你這么突然一說吧，媽還有些懵住了。秉昆，那孩子真是你的??？”

“媽，那我還能騙你嘛，肯定是呀。不是都說了嘛，那涂志強(qiáng)喜歡男的，本來就有相好的。”

“快別說那個，媽歲數(shù)大了，受不了這刺激?！崩钏厝A擺手道：“明天你把人帶過來，媽看看是個啥樣的姑娘給我兒子迷成這個樣，然后啊，跟她媽也見見，咱們兩家商量商量，妥帖了之后你們就領(lǐng)證結(jié)婚。寫信告訴你爸、你哥還有你姐他們。至于喜酒……就算了吧，這事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事兒。張羅一幫人過來，那都是看咱家笑話的?！?

“媽……對不起……”

“行了，說那個干啥。你爸也就是氣一陣，我這也沒什么，日子總歸是你自己過的，既然都這樣了，我還能說什么？小吶。”

“哎，大姨?！?

“明天你早點(diǎn)兒回來，幫大姨參謀參謀啊?！?

“行，正好我也給那個鄭娟看看情況怎么樣，聽秉昆那意思，她條件不好，孩子別再有什么閃失?！?

李素華嘆道：“要不說門當(dāng)戶對呢，她們家的條件確實(shí)差一些?！?

“媽，鄭娟她媽還有她弟都能干活，雖然掙的不多，但是也能養(yǎng)活自己。”

“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你這還沒咋地呢，就維護(hù)上了？”

“哪能啊，媽，我肯定孝順你一輩子。”

李素華哼哼一聲，沒了動靜，又過了半晌：“兒子啊。”

“媽?！?

“給我好好說說鄭娟吧?！?

周秉昆緩緩開口，講起了他早都想好的故事：“就去年那會兒吧，涂志強(qiáng)剛沒的時候……”

王雙手枕著腦袋，閉目靜聽母子二人的對話，從鄭娟說到當(dāng)初的周蓉不管不顧偷跑到黔省，又說到周秉義娶了父母被打倒的好冬梅，暢想以后含飴弄孫，說著周秉昆以后的艱辛。

李素華的聲音漸不可聞，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她歲數(shù)大了，心力不足。老兒子給了這么一個驚喜，大急耗神，又說到了半夜，頂不住也是正常。

“媽？媽？哥？哥？”周秉昆自顧念叨，發(fā)現(xiàn)沒有回應(yīng)，靜聽之下，感受到親媽以及好哥哥的勻稱呼吸，他長出了一口氣。

王當(dāng)然沒有睡著，不過是他呼吸勻稱的瞇著，沒有搭理。不大一會兒，身邊響起了一陣壓抑著的哽咽。他知道，那是周秉昆終于放下了心，自己舔舐傷口。

雖然他知道所有的事，但周秉昆并不是所有都跟他說，就像后來其年過叁十，感悟而出的‘苦嗎？嚼吧嚼吧咽了’。有些事，有些想法，不能與人，只能自己消化。

每個人都有要自己撐起的一片天，都是不能承受之重。

這天，周秉昆哭到睡著……

起床是一個習(xí)慣性的事，即便昨天睡的很晚，李素華還是早早的醒來，看著身邊老兒子有些紅腫的眼窩，她忍不住的搖頭一嘆，隨即準(zhǔn)備下炕燒火。

“大姨，你接著睡吧，我去燒火做飯。昨天睡那么晚，還傷了神，得好好養(yǎng)養(yǎng)?！蓖跗鹕淼溃骸暗绕饋砦医o你號號脈，開點(diǎn)兒藥給你調(diào)理調(diào)理?！?

“等這陣過去吧，要不喝了也是白喝。秉昆這次整出來這么大個事兒，還不知道你大姨夫咋樣呢。”李素華搖了搖頭：“今天找鄭娟過來，不能苛待了人家，我得忙活忙活?！?

王搖頭一笑：“就是八盤八碗，鄭娟她也吃不下。”

“她可以不吃，但咱家不能不做。哎呀，我這勞碌命啊，一天天的，跟他們爺幾個生不過來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