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詭異的態(tài)勢持續(xù)了約三息的時間,然后嘈雜的聲響便如決堤的洪水,轟然回來。
在這層次豐富的聲浪里,無數(shù)非自然的雜音摻入其中,與元氣的震蕩彼此相和,由此反映出來的龐雜資訊,差點擠爆了諸修士的腦袋。
「好一場亂戰(zhàn)!」
有人大聲贊嘆,也就說句話的時間,叢林中的響動便又拔高了一個層次,深處的林木紛紛倒伏,塵煙四起。
聽聲音、辨元氣,戰(zhàn)場似乎又在遠去,可是耳目靈便的眾人分明聽到,與戰(zhàn)場相背的某處,枝葉簌簌作響,聲源越來越近。
眾人先是一怔,隨后都將目光移過去,眼看著一個人影自林中走出來,迎著火光站定。
「這人是……」
顧顰兒回眸看去。
火光下,來人貌似中年,唇上留著八字胡,穿一身灰袍,衣袖、下擺等多處,或裂紋、或破碎,脖頸連肩窩處,還有一道刺眼的血痕,看上去十分狼狽。
只是其人面色僵冷,尤其那對眼睛,灰黯陰森,竟似能把映面的火光盡都吸進去一般,令人望之不寒而栗,什么輕視的念頭都起不來。
在眾修士的目光都被來人吸引之際,對方身后又是人影一閃,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笑吟吟地踱將出來。
雖是映著火光,可瘦長臉上的青黑之氣依然清晰可辨,雙眸色澤黃濁,倒似個病入膏肓之輩。
不過,他行走間身姿矯健,氣度從容,身上的錦袍亦平整滑順,就算迎著兩位宗主的眼神,依然輕松自在,渾不似有恙之人。
「啊呀,這窮山惡水之地,哪兒來得這么多貴人?嘖嘖,大衍先生一貫君子樂貧,湊活湊活也就罷了,東皇萬金之軀,卻也幕天席地,好雅興??!」
瘦高個嘴巴很貧,話里挾槍帶棒,讓人聽了很不舒服。不過,越是這樣,越能感覺到這二人的不凡之處。
此時,顧顰兒倒是辨出其中一人:「那個八字胡,是不是朱勾九殺的首席,蝕神刀?」
聞聽她主動說話,洛玉姬一喜,忙點頭道:「確實是他,另外那個一臉病相的,就是「三小勾」中的「疫鬼勾」了。據(jù)說此人是千機老怪的師兄,修為深不可測?!?
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兩人在通玄界的地位雖也甚高,不過全是靠手底下不可計數(shù)的人命堆積起來的,火堆周圍的修士,也沒心思站起來打招呼,甚至兩位宗主都閉口不。
只有蘇曜依舊笑瞇瞇地回應(yīng):「也不知哪陣惡風吹過來,朱勾七殺竟來了兩位,這生意當是不小吧?!?
含含糊糊地由「九」變「七」,他這話也足夠陰損。只可惜,蝕神刀陰沉、疫鬼勾狡獪,對此反應(yīng)并不強烈。
只聽疫鬼勾笑道:「人命生意,可沒有大小之分,他日若是有人投牌蘇老兄,敝宗必不惜以牛刀宰雞,絕不以花紅多少論英雄?!?
說罷,他如老友般點點頭,笑吟吟地再不說話。
旁邊的蝕神刀忽地舉步,斜插過這片平地,向另一側(cè)叢林中走去,疫鬼勾卻留在原地,沒有動彈。
這奇特的態(tài)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很快的,蝕神刀便沒入?yún)擦稚钐?,至始至終,都沒有任何氣息露出來,就像是飄過一只幽靈。
不知是否是錯覺,洛玉姬覺得,蝕神刀進入的那片叢林,在瞬間就變成了擇人而噬的兇獸大口,黑洞洞的,令人汗毛倒豎。
她先看顧顰兒,又回頭看梅潔,低聲道:「他們在搞什么鬼?」
梅潔雖也很迷惑,但她畢竟比較沉穩(wěn),搖頭一笑,便將目光移向蘇曜等長輩處。
轉(zhuǎn)了一圈,她發(fā)現(xiàn),只有兩位宗主的眼神沒有停留在疫鬼勾身上,而是稍偏角度,冷眼看他身旁的叢林。
便在此時,一波嗚嗚的怪響從密林深處傳導過來,修為稍弱如洛玉姬、梅潔,聞聲立覺心口激跳,連帶著黃庭元嬰都受到震蕩,林中枝葉嘩嘩相和,威勢懾人之至。
這時候,蘇曜才驚道:「好家伙,你們朱勾宗究竟下了多少本錢?戮魂斧也來了!」
疫鬼勾微微一笑,瘦臉上青黑之氣倒似更濃了些:「殺雞都要用牛刀,何況現(xiàn)在殺的是條毒蛇。諸位,今日情況特殊,敝宗若有招呼不到的地方,還請莫怪?!?
罷,他稍一欠身,瘦長的身形緩緩后退,在叢林與平地的交界陰影處,倏然不見。
蘇曜面色一沉,轉(zhuǎn)臉看向兩位宗主,試探地道:「他的意思……」
「屏氣寧神,小心戒備。」大衍先生沉著以對:「朱勾宗久戰(zhàn)不下,什么手段都會使出來,我們大約是遭了池魚之殃?!?
洛歧昌倒是輕松得多,他轉(zhuǎn)臉對大衍先生笑道:「疫鬼勾一手疫毒,傳聞曾與毒隱宗交換法門,毒性之強烈、手段之陰損,均有可稱道之處。
「不過我倒以為,若是能再與「小朱勾」合為一體,那才真算是獨步天下……千機老怪這幾百年來,竟然對此不置可否,真是奇怪。」
大衍先生失笑道:「東皇倒是好心腸,「小朱勾」已經(jīng)是此界第一兇器,若再勾連疫毒,天下誰能擋之?當然,若是「小朱勾」真能那么容易淬上毒去,也未必能稱為此界第一兇器了?!?
洛歧昌撫掌大笑。便在這笑聲中,遠方的叢林深處再起聲響,乍一聽像是戮魂斧發(fā)出的魔音,可中間就變得荒腔走板,嘶啞難聽,懾魂之力自然也消失無蹤。
稍后,一縷鐵銹腥氣漫過眾人鼻尖,蘇曜不顧形象,大力抽*動鼻翼,末了奇道:「這像是血腥氣,又不太對勁兒……」
「血影妖身!」洛玉姬完全沒有思考,已叫出聲來。
下一刻,又是一聲爆震,將人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叢林外側(cè)枝葉斷裂聲不絕于耳,一個巨大的黑影倒撞出來,與火堆方向稍偏了些角度,翻翻滾滾,摔落地上。
「鏘」的一聲大響,震動耳膜。
摔出來的這人,瘦小枯乾,然而手上卻擎著一把比他身子還要大出一圈的短柄巨斧,只斧面就有五尺方圓,剛剛的那聲大響,正是巨斧墜地所生。
只看這斧子,大伙兒便知此人的身分:「這便是戮魂斧嗎?」
人影翻身跳起,當即發(fā)泄式地大吼一聲。他個子雖小,可嗓音宏亮,吼聲有如雷鳴。
接著他便拿起大斧,隨手兩下虛劈,沉沉破空之聲,搗得人心口發(fā)顫。
看上去有數(shù)百斤重的兵器,在他手中,像揮著一根羽毛。
顧顰兒眼神敏銳,又看到此人胸口衣物,破了個酒杯口大小的孔洞,露出里面勁健的胸肌,映著火光,有如鋼鐵澆鑄一般,與他瘦小的身形極不相稱。
似是感覺到顧顰兒的目光,對方惡狠狠地盯過來。
此人面容平凡,眼眶尤其細長,本沒什么威勢,可是眼眶細縫中寒光凜冽,殺氣橫生,配著那柄大斧,有如一只撲食的猛虎。
顧顰兒卻不為所動,眼眸有如深淵絕谷,沉靜無波,將戮魂斧的殺意化于無形,反倒是洛歧昌看不過去,冷哼一聲。
戮魂斧聞聲將目光越過顧顰兒肩頭,和洛歧昌對上。
眼見氣勢繃緊,他忽又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尖利的白牙,道:「東皇看了有一路了吧,好巧又碰上老夫子。泥腿子拼命,富老爺看戲,天底下的美事兒怎么都讓你們這些君子王侯得去了?」
說罷,他哈哈一笑,又呼嘯著沖進林去。他擎著巨斧,卻能在林木間自由移位,有如鬼魅一般,實已將舉重若輕的本事練到了極致。
由此可見,朱勾七殺的名聲,實非悻至。
也許被打出林外,讓戮魂斧惱羞成怒,他進林后不久,林間交戰(zhàn)的聲勢忽地大了起來。
林木倒折之聲不絕于耳,間或有吼聲如雷,與時斷時續(xù)的懾魂魔音交織在一起,洛玉姬這樣修為稍遜的,都覺得氣血浮動,極不舒服。
對女兒的感覺,洛歧昌如指掌觀文,清清楚楚。也因此而注意到顧顰兒,稍做打量,側(cè)過臉低聲道:「這位可就是當年嵩京……」
大衍先生默默點頭。
洛歧昌低唔一聲,聲音壓得更低:「水鏡宗所發(fā)影像之上,青鸞咬定那百鬼也曾參與嵩京之事,且作用不小,偏偏諸般細節(jié)又語焉不詳,宗主可曾細問過?」
「往事不堪,那孩子已自閉得很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又豈能挖她的傷疤?」
洛歧昌略一點頭,不再說話,心中卻是有些不以為然。
他再看了顧顰兒一眼,發(fā)覺此女修為卻是不俗,在此地三個小輩中,竟然穩(wěn)穩(wěn)居首,只可惜元陰喪失,修道之途,偏于險急,未必是福。
有此女做參照,再看洛玉姬,除性情過于跳脫之外,其余根基、心智等無不上乘,且近年來受挫多次,漸有穩(wěn)重之相,日后道途倒是平穩(wěn)多了。
有女如此,他也頗為自得。
便在他轉(zhuǎn)著這些念頭的時候,叢林中的聲源變得東飄西蕩,每個移位都是兩三里路,繞著這片區(qū)域轉(zhuǎn)了不知多少圈。聽起來更像是朱勾宗的殺手追在目標屁股后面,喊打喊殺。
聽了一段時間,兩位宗主再度目光相對,洛歧昌冷冷而笑:「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這么幾圈子繞下來……大衍兄,我們這是給人當盾牌使了!」
大衍先生微微一笑,倒不像洛歧昌那樣動怒,只道:「情理中事,那人固然是以我等限制朱勾宗的手腳,朱勾宗又何嘗……」
尖利的嘶嘯聲將他的話語攔腰截斷,接下來叢林中響起了戰(zhàn)斗至今最響亮的爆震聲。
隆隆的聲響中依稀可以聽見戮魂斧放聲大笑,然后就是十余里外一片叢林轟然倒塌,即使是在黑夜中,眾人也能看到塵煙升騰數(shù)十丈,為虛空抹上了一層灰翳。
眼尖的人都看到了,塵煙之中,一個人影如離弦之箭,飛射而上,后方戮魂斧大叫著揮動巨斧,奮起直追。
他速度雖然不慢,但和前面那人比較,實在是差得太遠,距離轉(zhuǎn)眼就被拉開了。
人影轉(zhuǎn)眼就要突出塵煙范圍,速度依然不減。
在涌動的塵煙邊緣,驀然卷來一陣急風,風過處,一片煙塵分裂出來,迎風便長。
恰在此時,人影破開霧障,眼見就要遠遁,分離的煙塵驀地延伸,倏忽間,一道灰蒙蒙的刀光,已是貫空而至。
「蝕神刀!」
洛玉姬本能地尖叫一聲,蘇曜卻在旁邊搖頭:「不是,是百了刀!」
朱勾七殺,已來了四個!
在這貫空一刀中,百了刀最擅長的突入死角、一擊致命的手段已發(fā)揮到了極致。
從洛玉姬的角度看來,刀光閃處,先飛出來的人影連閃避格擋的機會都沒有,便被攔腰斬斷。一擊之后,百了刀的身形竟又化煙成霧,在高空風力的激蕩下,沒入翻滾的煙塵中。
下方觀戰(zhàn)諸人還來不及驚訝,那分成兩截的人影,又如氣泡般憑空消失,詭譎無比。
大衍先生凜然道:「好一個分身術(shù),分明是化虛為實的絕頂神通?!?
「只怕不是普通「分身術(shù)」,而是「血魘分身」吧?!?
洛歧昌森然一笑:「只看這手段,就知此子的修為已經(jīng)登堂入室,若再期以百年,恐怕連韋不凡都要給他超過一頭去!」
話聲中,煙塵里又是錚錚數(shù)聲,空中勁風激蕩,將灰翳一掃而空,露出其中的人影。
這下眾人都看得清楚,當中一人,道裝打扮,衣衫也是破爛不堪,然而舉手投足間,威勢雖不彰,卻潛流涌動,殺機內(nèi)斂,與外面一圈灰色的刀光相抗,隱然占了上風。
不過,下面戮魂斧已經(jīng)趕上來,大斧當空一揮,懾魂之音如浪潮卷過,與同伴形成夾攻之勢。
「百了刀一擊不中,失了后勁,不過戮魂斧沖得恰到好處,讓百了刀退往暗處,喘口氣,便能再出雷霆一擊?!?
蘇曜隨口為幾個后輩講解,說得還算中肯。不過另一邊大衍先生卻在皺眉:「這情景怎么有些古怪?東皇……」
洛歧昌點頭道:「大衍兄也看出來了,這才是此戰(zhàn)的妙處,你看那百鬼,先前「血魘分身」使得爐火純青,可是現(xiàn)在,用的分明就是最精純不過的「幽明陰火」的手段。
「再聯(lián)想北齊山與青鸞一戰(zhàn),同樣是兩門心法,隨意轉(zhuǎn)換,此中玄妙,我以為還在《血神子》或是《幽冥錄》之上!」
大衍先生沉吟不語,心中則在迅速查找有關(guān)的訊息,只是半晌后,依然一無所得。
此時,天空中百鬼的身影倏然虛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再次避過百了刀狠辣的一擊,又在戮魂斧的怒吼聲中,遠遁出去,竟是說退便退,來去自如。
而其遁走的方向,竟正好經(jīng)過眾人頭頂,即使如此,也沒幾人能捕捉到他的飛行軌跡。
諸修士見了,都是一口涼氣抽上來。
大衍先生眉頭皺得更緊:「百鬼「血影妖身」已臻大成,最可觀的便是這遁法速度,以我之見,恐怕已不遜于妖鳳、青鸞這些天生妖魔,若他以此為惡天下,誰可制之?」
洛歧昌張口欲,天空中卻陡起變化。
一道瘦小的青灰暗影,猛然從下方叢林的某個角度彈飛而上,剎那間,竟然展現(xiàn)出比百鬼還要來得驚人的高速,斜插而上,正擋在百鬼飛退的路線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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