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力可以掩飾,境界呢?
這里李珣近幾日一直在為此問題而苦惱。
骨絡(luò)通心之術(shù)結(jié)合玉辟邪,很盡職地將他一身血魔腥氣遮掩干凈,也順勢將他的修為折去四成。
然而,隨著境界的攀升,李珣發(fā)現(xiàn),他觀察這世界的方式,似乎與之前已有所不同,更要命的是,他還沒有弄清楚,兩重境界,究竟不同
在何處。
所以,在和明璣切磋的過程中,他明明覺得自己對青煙竹影劍訣的體悟更上一層,但束手束腳之下,反而弄得別扭無比,讓明璣極不滿意,手下也更不留情,劍氣縱橫間,打得他狼狽不堪,根本喘不過氣來。
正因為如此,接下來的日子,李珣過得非常充實。
他一方面要花費(fèi)大量的精力,撰寫那部鴻篇巨制,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藉此擺脫明璣的懲罰式糾纏。所有剩余的時間,便是在明璣的指導(dǎo)下,穩(wěn)固修為,熟識劍性——這比讓他寫十部典籍還要痛苦。
這是李珣近些年來,僅見的單純時光。每日里早起登峰練劍,午后著書立說,直至晚間,又調(diào)息打坐,簡單得近乎枯燥。
然而就是這樣的日子,讓李珣浮躁的心思沉淀下來,諸多煩心事都放在一邊,漸漸地也模糊起來,彷佛那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如此過了十余日,李珣本身還沒有厭倦這種生活,可是卻有了一些困擾。尤其是在深夜**打坐,靈臺明澈清靈之際,分明漸入佳境,偏有許多似真非真的影像翻涌上來,做諸般魔劫。
因為這是修煉時常有之事,李珣本來也不在意,只以度劫法門一一斬卻,然而兩日下來,魔劫愈演愈烈,以至于牽動全身氣血,勾連心竅,使不動邪心殷殷震鳴,攪亂真息流動,使一晚的功課全打了水漂。
李珣睜開眼睛,散去真息,一切立時恢復(fù)如初。然而僅僅消停了一會兒,他的心口便酥酥麻麻,似乎有無數(shù)小蟲竄動。感覺極其細(xì)微,以至于他險些認(rèn)為那是幻覺。
這算是怎么一回事?
這感覺不像是前些日子的焦躁,反而是某種無以之的觸動。李珣捂著心口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月色雪景,眉頭擰在一起:喂,我是不是練功出問題了?
看起他是對空氣說話,但空氣還真的有了回應(yīng),那是陰散人磁性悅耳的低語:鑒于以前從沒有同修三派法門,還能活到你這把年歲的,我沒法給你答案。不過,僅是猜測的話,我倒覺得這倒有點兒佛門神通的味道。
佛門神通?
因為某種契機(jī),感應(yīng)天道運(yùn)轉(zhuǎn),對八荒**、過去未來諸事有所觸動——按照明心劍宗的說法,這算是上體天心吧,你那死鬼師父不是號稱天心劍么?
最后一句大有諷刺的味道,李珣卻當(dāng)是耳邊風(fēng),只抓著話中要點:就算是上體天心,那說明什么,我修為精進(jìn)?還有,觸動我的,又是什么?
修為精進(jìn)?你想得倒挺美!陰散人雖未駐形,但辭意蘊(yùn)豐富多彩,聞之如人在眼前。
你就不奇怪么,你那玉辟邪被稱做修行至寶,其最大原因便是可辟邪毒心魔,以氤氳靈氣,作無上護(hù)持。
可是這兩天,你心中卻魔劫不斷,視玉辟邪如無物,這是典型的內(nèi)外交攻之相。其源頭,不在你心中,而在你肉身之上?。?
李珣嗯了一聲,沉吟道:肉身,你是說血影妖身?
恐怕是了。修道向來是堵不如疏,你以骨絡(luò)通心之術(shù)并玉辟邪,將這無上魔功硬生生鎖在心竅之內(nèi),固然不會露出馬腳,但心竅中,魔化卻不會停止,只會愈演愈烈。你近來魔劫不斷,當(dāng)與此有關(guān)。
另外,《血神子》畢竟是無上天魔秘法,自有它的玄妙。而此往往都是妙手偶得,不可道,硬去分辨是不成的。
倒是你心中觸動,當(dāng)有契機(jī)引發(fā),你可以想想,最近有什么事情忘了去辦,如此又會造成什么后果……就是這樣了。
忘記的事情?李珣想了想,腦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倒是心中撲通跳動,刺激倒是越來越重了。
李珣敲敲腦門,正苦惱之際,眼角光影一閃,他反射性地扭過頭去,透過打開的窗子,正看到一道劍光飆射飛空,似是投坐忘峰而去。
時值深夜,又是在宗門高手云集的止觀峰上,這道毫不掩飾的劍光,至少驚動了十余位了不起的高手。峰項一時間頗有些騷動,但也很快就平息下來。
李珣對這道劍光是極熟悉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感到吃驚:祈碧?
她怎么了?
從劍光的軌跡以及迸射出來的氣息上看,祈碧的心情恐怕好不到哪里去。這種時候……難不成是和文海吵架了?
不自覺走到窗前,朝坐忘峰方向看去。祈碧的劍光此時已成為微弱的光點,幾個閃爍之后,便消失在視野中。
看著廣大無邊的黑暗幕布,李珣卻想起了當(dāng)日祈碧自苦自傷的模樣,暗嘆一口氣,正轉(zhuǎn)身的時候,他的目光卻同另一雙眸子對在一起,內(nèi)外兩人齊齊一怔。
盡管理由不同,兩人卻都脫不了尷尬。這種時候,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只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各自回去睡覺,可是,兩個極聰明的人物,卻同時做了件蠢事——
文師兄(珣師弟)?
齊聲的招呼讓尷尬的氣氛更濃。雖在夜間,李珣也看到文海臉上遮掩不住的難堪表情。有心退開,又怕太過著相,讓文海胡思亂想。
迅速地考慮了一下,李珣干脆跳出窗子,迎了上去。劈頭就問道:文師兄,剛剛是怎么回事?
他不問祈師姐怎么回事,而將問題變得寬泛,正給了文海緩口氣的機(jī)會。文海也是聰明人,臉上順勢現(xiàn)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和你祈師姐生了口角,她一時氣不過,就……
李珣非常貼心地避開具體的事件,搖頭道:文師兄,不是我說你,你們怎么說也是幾十年的道侶,遇事時退一步,自然海闊天空……
說著這些老生常談的套話,末了又關(guān)心了一句:要不,師兄你追上去吧,師姐一個人登峰,找不到宿處,難道還要露宿野外嗎?
文海終于緩過勁來,說話流利許多:這倒無妨,她在坐忘峰有落腳的地方。在三絕關(guān)附近,有青吟仙師的一座別業(yè),后來贈給你師姐,十分清幽,她心情不佳時,往往去那里住上幾日,調(diào)順了心情,自然就沒事了。
李珣怔了怔,卻是沒有想到連這事也能牽扯到青吟。幸好他很快回過神來,道了一聲這就好,正羅織著脫身的辭,忽有所感,抬起頭,卻正和文海的眼神碰個正著。
一時分辨不清里面的含意,他不由揚(yáng)起眉毛,問了句:文師兄?
啊……什么?
文海明顯是走了神,還好李珣沒有進(jìn)一步詢問,只當(dāng)沒看見,繼續(xù)道:說起三絕關(guān)?難不成……
對了,就是你當(dāng)年服刑,開辟九重石礦的地方。
文海長出一口氣,順勢接話,兩人的話題方向自然而然地轉(zhuǎn)過來。再說了幾句當(dāng)年的閑話,尷尬氣氛已經(jīng)消解得差不多了。兩方都不是那么緊張,李珣也就有機(jī)會做些別的事情,比如,打量文海。
其實,修行了相當(dāng)一段時間之后,修士間的年齡界限便模糊了,用以區(qū)別的標(biāo)準(zhǔn),也僅僅是修為、責(zé)任之類。
修為好說,而責(zé)任相對抽象些,但看著此時的文海,李珣很容易便得出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感慨,其風(fēng)姿氣度,與其他同門可說是迥然不同。
猶記得少時初見,文海雖是三代弟子的首席,卻還沒有脫出倜儻風(fēng)流的逍遙輕飄,和祈碧堪稱是打得火熱。此后每隔數(shù)年再見,他的氣度便沉斂幾分。
直至如今,乍一看去,他遠(yuǎn)不如當(dāng)年光芒萬丈,臉頰略顯幾分削瘦,多數(shù)時間,都喜怒不形于色,偶爾閃動的眸光,也令人很難捉摸,將他放在二代仙師里,換個不熟悉的人來,未必能分辨得出。
李珣并不關(guān)心文海最終會成為什么人,他只是感慨,相較于七十年前,文海的變化堪稱天翻地覆,相比之下,祈碧卻仍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中,不可自拔,這樣的一對夫妻道侶,怎會不出問題?
至此,李珣對他們夫妻問題的認(rèn)識更進(jìn)一層,但這似乎也沒什么用。
兩人聊了約小半刻鐘,李珣把握住時機(jī),說是要做晚課,同文海告別。
文海自然不加挽留,大家和和氣氣散場,李珣自回屋里,至于文海今夜如何輾轉(zhuǎn)反側(cè),那便不是他要關(guān)心的問題了。
夜里發(fā)生了這么一個插曲,李珣也就沒有再多想什么神通之類。
因為不能打坐,他干脆秉筆寫稿,直至天色微明,才攜了劍,去坐忘峰上修煉。
今日明璣考校他的功課,題目是御劍搏殺,看起來殺氣騰騰,其實就是看他在虛空中、四面無著的情形下,如何與敵交手、追擊、逃命等。
李珣早在未入真人境之前,便有不憑籍外物,御氣飛天的本事,如今更不在話下,即使折去四成功力,劍光依然靈動非凡。
明璣按著性子攻了數(shù)劍,見他應(yīng)付得綽有余裕,一時間見獵心喜,當(dāng)下威能全開,汩汩劍氣轉(zhuǎn)眼間拔升了數(shù)個層次,森然凌厲,直可斬裂虛空,當(dāng)者辟易。
李珣勉力接了十幾劍,便覺得明璣劍勢看似鋒芒畢露,實則圓融無隙。在坐忘峰濃度驚人的天地元氣之中,或撕裂、或牽引、或潛爆,幾乎劍劍與元氣流動起伏相合。
十幾劍下來,天地元氣隨劍勢流動運(yùn)轉(zhuǎn),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簡直就是拿小塊坐忘峰往他腦袋上扔。以他此時修為,如何能擋?
無奈之下,李珣便應(yīng)了功課中所講的要點,藉著一記近身搏命的劍法,身劍合一,從明璣的劍勢中沖出來,不住拔高身形,逃命去了。
明璣看他身形遁走,暢然一笑,御氣直追。兩人打打逃逃,李珣固然全無還手之力,可他劍勢飛動,大有白駒過隙的玄妙精微,每在將入絕境之時,于不可能處脫身出來。
如是再三,差不多整個上午過去,明璣竟然無奈他何。
最后還是明璣先收了手,點頭笑道:別的不說,你這御劍飛空的本事,在宗門內(nèi)也是拔尖的。
李珣笑嘻嘻地回應(yīng):再拔尖也被四師叔追著打,何況師叔還未盡全力,我可是汗流浹背,這大冬天的,真能給吹出病來!
明璣怪他油嘴滑舌,拿劍鞘拍了下他的肩膀。忽地省起一事,轉(zhuǎn)口道:昨晚上你和文海在外面說話?
李珣知道瞞不過峰上的諸多耳目,便坦然應(yīng)了,旋又笑道:我只是勸勸……
人家的家務(wù)事,你拿什么去勸!
明璣嗔怪了一聲,接著卻輕嘆一口氣:其實,你去勸勸也好。尤其是阿碧,與她有交情的同門,除了你之外,還真沒有好口才的……
我和你明如師叔別的也不多求,只望她能稍事振作,勘開那層心障,否則修行不說,便是今后漫漫日月,她該怎么熬法!
李珣估摸著,這應(yīng)是明如求懇的話語,以明璣的性格,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氣。只是,將信任寄托在他這個弟子身上,不知是明如真的很信任他呢,還是病急亂投醫(yī)。
心里想著,嘴上也要應(yīng)承。此時天已近午,明璣還要回去商議事情,便先走一步,李珣本也想著回去繼續(xù)寫稿,可因為明璣轉(zhuǎn)述的語,他忽地生出去看望祈碧的想法。
追逃了一上午,這里距三絕關(guān)已經(jīng)很近,正好順路。
三絕關(guān)上的九重石礦,怎么說也浸入李珣數(shù)月的汗水,如今數(shù)十年過去,原先的礦區(qū),此時已被新生的荒草樹木遮掩,可若仔細(xì)觀察,還能從高聳的巖壁上,找到當(dāng)年挖開的洞孔劍痕。
盡力拋去物是人非的感慨,李珣以九重石礦為中心,遠(yuǎn)遠(yuǎn)地轉(zhuǎn)了一圈,花了約小半時辰,便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
那是在九重石礦之上約百里處,一片極深密的叢林。
一座外型頗為雅致的竹樓,坐落在密林深處一個小小的空地上,周圍都是常青林木,遠(yuǎn)方還有座山石高崖。
一條細(xì)流山澗從上面流過,在十余丈的落差下,形成一條小小的瀑布,落入下方的小水潭。透過林木,水聲隱隱,清亮而不亂耳,當(dāng)真是個修身養(yǎng)性的好地方。
李珣能發(fā)現(xiàn)此地完全是運(yùn)氣,若不是今日天氣放晴,瀑布反射正午的陽光,引起他的注意,他絕不可能發(fā)現(xiàn)隱藏得如此之深的小樓。他此刻就站在高崖之上,居高臨下,打量竹樓內(nèi)外。
出乎意料的,在這個方向,透過竹樓上層的小窗,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內(nèi)的情況,包括祈碧。
此刻,她怔怔地坐在窗前,看著樓外的草木白雪,面目神情郁郁寡歡,周身氣息,與這幽林小樓是何其相似。李珣遙遙看著,忽然覺得此情此景足堪入畫,只可惜,他沒有鐘隱那樣的丹青妙筆!
想到鐘隱,他自然而然地想到青吟,也想起文海昨晚說過,這里曾是青吟的一處別業(yè)。他心中不由泛起堪稱惡意的念頭——當(dāng)年鐘隱是不是也曾站在他現(xiàn)今的位置,偷窺樓內(nèi)佳人呢?哈!
嘎嘎笑了兩聲后,他忽然覺得好生沒趣,再看小樓那邊,祈碧眉目間所郁結(jié)的憂愁,一時間心情大壞,再沒有心思前去拜訪,轉(zhuǎn)身離開。
日子又過去了兩天,李珣依然保持著枯燥而充實的生活方式,只是將晚課時間削減,以緩解《血影子》的反噬。
相應(yīng)的,他寫稿的時間有所增加,思路又漸入正軌,至今已寫了近五萬字,其中圖文并茂,既有論之精辟,又有圖解之直觀,使得陰散人這唯一一位讀者贊不絕口。
這一夜,李珣只覺得文思泉涌,筆下竟似收拾不住,數(shù)千文字從一件尋常的禁紋復(fù)合例子生發(fā)出來,極顯微大義,令陰散人拍案叫絕。李珣也相當(dāng)?shù)靡?,決定今夜不再休息,寫到天明再說。
哪知念頭才起不久,他落筆之際,心中突然劇痛,手上微顫,大滴的墨汁落在紙上,鋪開一片。好好的稿子,就此毀了。
李珣駭然抬頭,只覺得心驚肉跳,不可自抑。一旁陰散人皺眉按上他的腕脈,又輕輕搖頭,表示身體并無差錯。但這感覺實在太過強(qiáng)烈,李珣已經(jīng)沒法再安心動筆,只能站起身來,在房中轉(zhuǎn)圈。
想起上次陰散人所說的神通感應(yīng),李珣不免有些大禍臨頭的悲觀想法。但很快,他就將這沒意義的念頭拋在腦后,盡力收攏精神,想找出其中的關(guān)鍵契機(jī)。
旁邊的陰散人也在動腦筋,她比李珣要老辣太多,沒有天馬行空地去想,而是就近整理出幾個人名。
你最近在山上碰到了誰呢?明璣、祈碧、文海、靈機(jī)、單智……
單智!
沒有理由的,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李珣心中轟然擂響,那種在迷茫中找準(zhǔn)方向的感應(yīng),何其強(qiáng)烈。
他甚至沒有去想原因,猛地一擊掌,急切中連正門也不走,直接跳窗出去。還好御劍時沒忘記隱去劍光,消斂氣息,這才沒在高手云集的止觀峰上惹出事來。
陰散人想了一想,身形隱沒,追了上去。
李珣的目標(biāo)是單智閉關(guān)的幽谷,如果一切正常,單智那小子應(yīng)該還在里面自怨自艾,涕淚交加才是??僧?dāng)李珣一腳將虛掩的大門踹開,搶入屋中時,卻只見到被翻得一片狼籍的櫥柜,還有地上翻覆的十多個藥瓶。
真出事了!
李珣腦子越發(fā)清晰,他幾步搶到櫥柜前,旁的全都不管,只去找第二層第三個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