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圓圓貓頭,卻是肥肥蛇身的妖怪,不是夜摩天那邊林大小姐的愛寵,又是哪個?
細細看去,那額頭上嵌入的血紅寶石,便是最佳明證。
小家伙在這兒的話……李珣很快想到昨夜收到的那份飛羽傳書,其上雖是十成十的林無憂風格,可是,傻子也知道,林無憂便等于是古音又或妖鳳的喉舌。
她的意思,也就是古音和妖鳳的意思。
先是傳書催他過來,而他才現(xiàn)身一小會兒,便被尋個正著,這其中,味道不對啊!
李珣皺了皺眉頭,目光自然盯在貓兒額頭那顆名為鎖魂圓光的寶石上,也許下一刻,便有聲音從其中傳過來。
但這一次,他猜錯了。
貓兒只是沖他點點頭,身子一扭,便潛出好長一段距離去,那模樣,倒和水蛇差相彷佛,在保證自身氣息隱匿的前提下,速度倒也不凡。
李珣會意,同樣在水中潛行,而以他對這霧氣中氣機結構的敏感,游起來比貓兒還要輕松。
如此潛游了約十余里路,仍然沒有脫出霧氣的范圍。不過,貓兒卻停了下來,仰起腦袋,向海面上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沖李珣點頭示意。
李珣方自一怔,貓兒已經(jīng)動力全開,化成一道紅光,直直向上竄起,霎時間破海而出。
絕高的速度也就產(chǎn)生了絕大的反應,在李珣看來,這無異于用腳猛踹對方大門,門聲震天響。
不過這時候他也別無選擇,自嘲一笑,身形亦飛騰而起,竄向高空。
星河位移形成的霧氣,范圍倒是大的出奇,非但在海上、海下,便是十余里的高空處,也依然存在,只是稀薄得很了。
行將離開霧氣籠罩的范圍,真正的天光從晴空灑下,讓李珣微瞇起眼睛,也在此時,他看到藍天之上,一朵靜靜高懸的白云,在晴空萬里的背景下分外醒目。
貓兒一聲輕喚,小小的身形直直竄入云間,再不見蹤影。
李珣心中遲疑一下,身形也是微緩,但仍然循著貓兒的軌跡,飛到那云彩側方。
然后,他看到了一個絕不應該在此出現(xiàn)的人!
古……古宗主?
由云氣匯聚塑形的云車內(nèi),古音身披一襲雪白狐裘,單手支頤,斜著身子,蜷臥在坐席上。
云氣在她頭頂上方凝成一件曲柄華蓋,為她遮擋陽光,在陰影中,她神情懶散,正捧著一卷書冊,打發(fā)時間。見李珣人到,移來的眼神也淡淡的,沒有什么情緒波動。
李珣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放在她臉上,看得出來,她臉上絕不是一個健康的顏色,而是蒼白近乎透明,唇瓣也沒有血色,分明還沒有從月前嚴重的傷勢恢復過來,可為什么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兩人視線無意間一觸,李珣忙斂下目光,卻仍沒想明白。
這時,古音唇齒微啟,平平淡淡地道:最近想找你倒是難上許多……進來罷!
進來?
李珣一時沒聽明白,或者說,他覺得自己理解失誤:什么進來?
要知,這輛云車可不是明心劍宗的云樓攬月,它的形制其實是為承載單人而設?;⌒诬嚤诎敫撸闶且粋€半封閉的空間,其內(nèi)盛一人有余,且相當舒坦,但放進兩個人去,雖裝得下,可那狀況便有點兒擁擠了。
見他遲疑,古音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放下書冊,蜷曲在座位上的雙腿也輕放下來,正起身形,為李珣騰出了一個人的空間。
自然是進車來,你應該明白,剛剛穿過的星屑塵霧是個什么用處,難道你想被旁人看到,明心靈竹與妙化古音在這里私會嗎?
她似乎沒有注意話中的歧義,同時也不知道,在她移開雙腿之時,李珣的目光無意間掃視到了她雪白纖嫩的裸足。
事實上,拋去這些意外不談,只是讓李珣進車一節(jié),所給出的信息,便足夠了。
不過,她的話還是有效用的,李珣在靈竹的面孔下,最怕的就是古音所說的這情況,聞再不敢耽擱,探身進去,挨著車壁坐了下來。
只是,即便這樣,也免不了和古音的身體挨挨蹭蹭,雖隔著一層狐裘,卻也依然可以感覺到身側佳人骨肉勻稱的身姿,以及淡淡的藥香。
藥香……
李珣心中猛醒,忙露出驚訝之色,扭頭過去,疑道:古宗主莫非身上帶傷?
嗯,月前不慎被人傷到,還沒好利索就是了!
古音并不因為李珣的關心而有所觸動,她輕敲了下車壁,這外表如云彩般的車駕輕輕一震,隨即便飛速在天空中奔行起來。
也在啟動的剎那,李珣感覺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氣息,如果所猜不錯,眼下這拉車的,恐怕就是史上最憋屈的大妖魔,魔羅喉吧。
由此李珣便知,這車駕之中應該還有暗格,以供藏匿魔羅喉及供應動力之用。
剛剛貓兒應該也是穿到那里面去了。
這個念頭在腦中閃了閃,李珣悄悄按下了還有點兒浮躁的心臟。
是的,眼下是個絕好的機會,古音正是最虛弱的時候,未必能擋得下他與陰散人的連手一擊,古音若死,散修盟會必然分崩離析,李珣的復仇之途將比現(xiàn)在坦蕩十倍。
可惜,他終究還是不敢冒這個險。
其實,雖然聯(lián)系時間超過六十年,可與古音真正面對面地交談,也僅有兩三次。
而這回,則是最貼近的。
若說李珣心中沒有壓力,才真叫奇怪。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臉上的神態(tài),仔細羅織詞句。
可是鯤鵬老妖之事……此界流,只存了一鱗半爪,我竟不知古宗主也受了傷。既然如此,古宗主應當在夜摩天休養(yǎng),何必再親臨此地呢?
古音聞微微一笑,語氣倒略有了情緒起伏:我亦覺得累了,只是身邊人手匱乏,想找人幫忙,又找不見人影,奈何?
李珣自然聽出這是在說他,臉上略現(xiàn)尷尬,正要解釋兩句,古音已微笑開口:我原先以為兩大劍宗火并,你必然會摻上一手,哪知事情過了大半個月,卻不見你的影子,這才飛劍尋你,同時又在各必經(jīng)之路上設下人手,準備將你攔下商議。
哪知你竟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星河周邊,看起來,我確是小看你了。
聽她語氣微妙,李珣暗自心驚,有心想挽救,可是古音語氣雖和緩,但綿綿不絕,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她轉過臉來,與李珣目光對上,輕笑道:說起來,這種情況也有段日子了。我也知道,你修為日增,行事也越發(fā)自由,先前的位置自然束不住你……
李珣聽得心中狂跳,這時也顧不得禮貌與否,截口道:古宗主重了,這些年來,無論是宗主您,又或是無憂師姐的諸般照顧,我向來銘記在心……
古音輕輕舉起右手,李珣見狀,口上不由得停了下來。
他還記得,這應該是被天芷上人的五色神光重創(chuàng)的那只手吧,眼下從表面看,倒是一點兒都看不出曾受過傷,依然白皙修長,瑩潤如玉。也正因為如此,這只手似乎有著令人心臟停跳的魔力。
這些沒用的話就不必說了。若你真能被美色之流縛得住,我也就不會對你正眼相看。這些年來,我也只是為你提供一個休閑玩樂的地方,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我半點兒也不曾給予,你也從來沒有向我索要,可對?
李珣為之啞然。
古音也不再說,只是目光投向車外遼遠無際的天空,任車中的氣氛在尷尬中漸漸沉積。
云車幾以撕裂天空的速度飛掠,車內(nèi)卻幾乎凝固了下來。
李珣終于察覺到不對了。
他也學古音將目光投到車外,看了下太陽所在的方位,緊接著,他驚道:我們這是去哪里?
古音收回目光,臉上漸漸露出疲色,她輕倚著車壁,手上卻又抬起書冊,隨意翻動,口中則悠悠道:夜摩天。
夜摩天?李珣是真的有點兒犯暈,他怔了半晌,方才問道:為什么要去夜摩天,古宗主不是在星河那邊……
星河那邊,本應是你的事,不是么?古音根本不看他,目光只在書頁上留連,聲音也越發(fā)懶散。
這與她素來知禮秉節(jié)的氣度差別頗大,但辭依然透徹人心。
問題在于,如此大事,你卻姍姍來遲,而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受難的是宗門內(nèi)最照顧你的明璣。你這種態(tài)度,如何能讓清溟那幾人滿意?
說得更嚴重些,你這幾十年來,在宗門內(nèi)營(520)造的形象,必然會有一個大滑坡,面對這種情況,你怎么解決?
無疑,這是李珣一直思考的難題,既然被問到,他只能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準備做上一幅星河的禁法草圖,不需太過精細,只要能安全進入一段距離,又能全身而退,證明我用過心,便也勉強說得過去了。
古音又翻過一頁,同時漫不經(jīng)心地道:是個辦法,但無甚奇處。而且這里事態(tài)多變,你能保證在情勢轉變之前,完成所謂的草圖嗎?
李珣默然。不過,見到古音這種態(tài)度,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些什么,他擺出虛心求教的態(tài)度,問道:古宗主可是有主意了?
古音聞,將目光抬起來,看他一眼,又輕輕頷首,李珣見狀一喜,很快又奇道:這主意和夜摩天有什么關系?
這主意不關夜摩天的事。
古音輕描淡寫地加以否決,但隨即又道:可這主意,我只有在確認萬無一失之后,才會對你說。而你……眼下可真不讓人放心!
理所應當?shù)乜吹嚼瞰戵@怔的表情,古音蒼白的臉上微露出一線笑容。
這有什么呢?人心各不相同,就算我與棲霞、青鸞之間,也各有一些說不出口的問題。這無礙大局,真正有礙我們之間合作的,說出來,解決掉,便可以了。
可,為什么非要去夜摩天?
李珣如此問,只是半晌不見古音響應,他訝然看去,卻見這位病美人兒微瞑雙眸,輕靠在車背上,手中書冊滑落至膝上,本人似是已因困乏而睡了過去。李珣正尷尬間,便聽她輕輕呢喃一聲。
有些事,只有在夜摩天才能說出來,說出來,才有人信!
李珣眉頭打結,他不自主地撫上胸口,那里,玉辟邪透出的氤氳清氣,正牢牢鎖住更深層的暴戾和瘋狂,而這些元素,卻一點都不能帶給他決斷的能力和勇氣。
現(xiàn)在,選擇權在他手上,可是他卻因為這該死的謹慎以及好奇心,被這個傷病纏身的女修牽著鼻子走─他絕不喜歡這種感覺。
其實,夜摩天在北,星河在東北,兩地本就直接相連,其直線距離并不算長。
云車在魔羅喉的牽引下,速度又是絕快,在天空中行駛了約一日夜的工夫,在第二天中午之前,便趕到了目的地。
當極地的寒風呼嘯而過時,古音將狐裘稍緊了緊,低嘆道:自不夜城遷走,這極地便是越發(fā)的冷清了。天芷啊……
最后三個字,幾已化為輕淡的吐息,湮沒在漸轉尖利的風嘯聲中。李珣依稀聽到,卻也只能裝聾作啞。
云車打了個轉,認準了霜風谷的主向,直駛過去。古音將握在手中一天多的書冊放下,轉臉看了李珣一眼,忽而微笑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這一問讓李珣措手不及。在由星河至夜摩天這一天多的路程里,古音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休息,偶爾才和他說兩句話,卻又完全不涉及敏感層面,多是一些修道心得之類。
這讓李珣以為,古音是打定心思,要到霜風谷甚至是心園之后,才會讓所謂的問題解決正式開始。
可是很顯然,就在此刻,古音已經(jīng)要開始解決問題了。
面對這樣一個空泛的問話,李珣本有一萬種方式,做出無懈可擊的回答??墒?,在古音奇妙的笑容里,他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古音也不打算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一直在懷疑你的目的。不要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太過優(yōu)秀。也許你不能理解自己的鋒芒所在,可事實上是,在我們關注你的這六十余年間,你的作為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一個正常修士所能臻至的最高水平。
就算是鐘隱,在他修道的前一百年,仍在坐忘峰上悟劍!而你,卻已經(jīng)混得風生水起,在通玄界占據(jù)一席之地……
好吧,也許我們也要和清溟他們一樣,承認只要事情牽涉到鐘隱,總會變得不可思議,以此來解釋你的進步??墒歉豢伤甲h的,還是你本身的態(tài)度。
古音略側過身子,以更舒服地觀察李珣的神情變化,口中則不緊不慢地說下去。
我很奇怪,這些年來,我通過無憂帶給你的好處,完全穩(wěn)定在一個標準在線,也就是幾個美人兒、幾件法寶、幾本法訣,這樣的標準,在你年少時過于豐厚了,而對于現(xiàn)在的你,又有些寒磣。
可是從頭到尾,你對其的態(tài)度,可從來沒有變化過呢。一次如此,十次如此,百次、千次亦如此,我便是不覺得假,也覺得膩呢!
李珣張口結舌,他實在沒有想到,古音竟然從這個地方看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