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心中一激,知道自己心急,不太自然。只是他也不是省油的燈,面上一點兒不顯,只是將手稿一揚(yáng),微微笑道:秦師姐好眼力,罷了,有件事,咱們預(yù)先說清楚也好。
秦婉如淺笑嫣然,那笑容裏似乎就是在說果然如此。
李珣既然已有了準(zhǔn)備,便不急不躁,悠然將手稿收回,負(fù)手身後,這才道:自當(dāng)年在北極重逢之後,已有六十余年了吧?
秦婉如從容道:六十二年。
不錯!是六十二年。李珣一笑又道:六十二年裏,我七入宗門秘庫,冒著天大的風(fēng)險,為師姐你抄錄這《陰符經(jīng)》,迄今為止,我可曾提過條件?
秦婉如明眸一轉(zhuǎn),搖了搖頭道:不曾提過。
好,好得很,師姐能記住,我便感激!李珣做出長長吁氣的模樣,臉色平淡,卻又有激流涌動的前兆。
那我今日便要提個條件!師姐允了,我順順暢暢地將手稿奉送,而若不允……嘿,那就要請師姐自去止觀峰的宗門秘庫,翻找抄檢吧!
秦婉如輕咦一聲,奇道:師弟好大的氣,你且將條件說來,若是合情合理,我也沒有不允的道理。
李珣將三頁手稿拿回身前,輕輕一彈,方笑道:其實也很簡單,師姐今後若事情吩咐,小弟也樂意幫忙。只是尋常之事也就罷了,像這樣拿著身家性命來賭的事情,還是少做為妙!
就是做了,師姐也應(yīng)該拿出些誠意來!而不像現(xiàn)今這般,理所當(dāng)然……師姐可懂得小弟的意思?
秦婉如目光閃動,繼而便失笑道:懂了,師弟是嫌本大利小,做了賠本兒的買賣。
師姐是在裝糊涂!也罷,我就說得更清楚一些!
李珣冷冷一笑道:當(dāng)初師姐要我做事,我應(yīng)了。這一來,是我身處險境,內(nèi)外交迫,只有師姐伸了一把手,我感激;二來么,師姐也拿著我的把柄,我害怕。
再者,師弟我在宗門內(nèi)的位子不是太穩(wěn)當(dāng),萬一出個什么事,我也忌諱……
秦婉如輕笑一聲,道:那么現(xiàn)在師弟你是不感激、不害怕,也不忌諱嘍?
李珣向空中拱了拱手,道一聲不敢,旋又笑道:有師叔在,我這做師侄的,自然不敢做那些蠢事。不過,說也奇怪,這六十余年,對師叔倒是少見,師姐,她老人家身子一向可好?
秦婉如唇角顯出一絲嘲弄的弧度,在李珣的注視下,她輕啟朱唇,柔聲道:難得師弟關(guān)心師尊的身子,托福,師尊閉關(guān)日久,已覺得氣悶,正想著出來散心呢,大概不久之後,師弟便能拜見了!
李珣強(qiáng)忍著心中的狂笑,臉上做出半信半疑,又頗為忌憚的神情。
而這些神情一閃而逝,剩下的,便只有故做的從容淡定:師叔玉體安康,當(dāng)師侄的自然高興……對了,還是說剛才的事,我的條件,師姐可同意么?
對這樣的空口許諾,秦婉如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她微笑道:當(dāng)然!
好!李珣手上輕輕一抖,將手稿遞了過去,秦婉如素手輕抬,拈著另一邊,兩人目光相觸,對視一笑。
李珣放開手指,秦婉如輕抽……抽之不動!
不知何時,這手稿的一邊,已被另一只同樣瑩潔如玉的纖手拈住,看這模樣,沒有半點兒放手的意思。
兩人一驚抬頭,入目所見,又讓二人同聲呆住。
眼前站的,是一位絕色女冠,眉目精致如畫,又有堂堂高華之氣度,一身尋常的玄葛道袍穿在她身上,也生出令人眩目的風(fēng)采來,臂彎掛著的拂塵與長長的袍袖隨風(fēng)輕擺,飄然欲仙。
在時間僵滯了數(shù)息之後,李珣和秦婉如同聲驚呼——
師尊!、仙叔!
陰散人微擺拂塵,打破了這由於震驚過度而生成的短暫的僵滯。
她目光微閃,手上稍一用力,秦婉如便忙不迭地松開手,美目中已然是水霧盈盈:師尊……
話才開了頭,她的嗓音便啞了。
陰散人卻只向她這邊投來了淡淡的一瞥,接著便低頭看手上三頁紙張。
稍稍一翻,她便被這上面的文字吸引住了,看了兩行,又搖頭輕嘆:真是《陰符經(jīng)》啊……
嘆息聲中,自有一番滄桑迷離、又悠悠不盡的意味兒。
秦婉如聽得鼻頭又是一酸,忙從懷中取出一本由冰蠶絲織就的薄書,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師尊,徒兒已將《陰符經(jīng)》集齊在此,請師尊過目!
陰散人也不抬頭,隨手接過,口中則淡淡道了一聲:做得好,這些年,苦了你了!雖只是一句平常的贊語,聽在秦婉如耳中,卻讓她再也忍耐不住,珠淚滾滾而下。但她的身子依然立在當(dāng)場,可見陰散人所立規(guī)矩之嚴(yán)。
李珣滿臉的震驚、迷惑、惶恐,他不敢去看陰敵人,而是用已經(jīng)散亂的目光瞅向正淚流滿面的秦婉如。
感覺到他的眼神,秦婉如輕拭淚珠,又展顏一笑,笑容裏,卻是滿溢著喜悅與嘲弄。
李珣身子發(fā)僵,悄悄地退了那么一小步,就是這么一個動作,引來了陰散人淡淡一瞥。
咕咚一聲,李珣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臉的死灰顏色。
秦婉如看到他這種神情,笑容反倒淡了些,就在這一刻,時光似已倒流,大國師、小國師、秦妃聚在一起,輪回一圈之後,弱者依然還是李珣。
陰散人一瞥之後,依然低頭去看全本的《陰符經(jīng)》,她細(xì)細(xì)地看,從頭開始,一頁一頁地翻著,神情恬淡,不慌不忙。
看她的姿態(tài),仿佛這是齋,而不是兔走鷹飛的野外。
沒有人敢打擾她,在這種氛圍下,在場的兩人連呼吸都要盡量放緩,免得引起陰散人的不滿。
就這樣,秦婉如站著,李珣坐著,小心翼翼的沉默一直持續(xù)了下去。
李珣坐在地上,驚恐之色猶存。其實在他心裏,驚或許有,但恐就沾不上邊兒了。
他現(xiàn)在更多的是驚疑:這幽二是怎么搞的?剛剛做的不是挺好嗎?保持莫測高深的姿態(tài)、盡力與記憶中的自己靠近、盡量避開與秦婉如的眼神接觸……一切的一切都做得近乎完美,怎么在最後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卡殼了?
他偷偷地打量那部《陰符經(jīng)》,開始後悔送出之前,沒有讓幽二先過過目。
李珣此時也在考慮,當(dāng)年陰散人就是因為強(qiáng)參半部《陰符經(jīng)》而走火入魔,性情大變,如今讓她看到全本,又會產(chǎn)生什么變化?
擔(dān)心之下,他開始通過與幽玄傀儡的特有心靈聯(lián)系管道,查探事態(tài)變化。
然而,一試之下,他便真正地驚呆了——與傀儡心神相通的神念感應(yīng),已經(jīng)斷絕!
在傀儡與控制者之間,一般來說,有兩個互不統(tǒng)屬,卻又相輔相成的聯(lián)系管道。一個是元氣的循環(huán)回流通道,典籍上稱為冥絡(luò),李珣修煉的幽玄影身,便是依托這一通道而成。
另外便是神念感應(yīng)聯(lián)系,藉助這感應(yīng),他便可以在第一時間獲知傀儡身上的種種變化,也可以遙控指空傀儡的各類行動,典籍上命名為幽脈。
幽脈是一種非實質(zhì),卻又無比真實的聯(lián)系,其中牽涉到了數(shù)以十萬計的復(fù)雜氣機(jī)連接,以李珣強(qiáng)大的推演能力,在大部分時間內(nèi),仍然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平日修煉,也只能照本宣科,小心溫養(yǎng)。
然而此刻,幽脈中斷了!
若不是冥絡(luò)仍然保留,且幽玄影身運轉(zhuǎn)良好,李珣怕是要起身逃命去了。即便如此,這種從無所不知,猛地掉至全無所知的感受,依然讓他難過得直想吐血。
此外,還有一個要命的問題,漸漸顯露端倪:沒時間了!
自天冥化陰珠再遭重創(chuàng),李珣完全是靠本身修為,延長傀儡駐形存世的時間。
提取九幽地氣、維持其輸送、轉(zhuǎn)化的技巧要求,便如同走鋼絲一般,最是費神不過,李珣真不知自己還能撐上多久。
天氣并不熱,然而李珣額頭,已是汗珠頻出,氣色越來越差,再這么下去,他怕是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了!
目光掃過秦婉如,他咬牙做出了決定。如果真不行,就喚出幽一,撕破臉吧!
這個念頭剛生山來,他又是一震,冥絡(luò)也出事兒了,幽二身上氣感越來越強(qiáng),而所要提取的九幽地氣,卻是越來越少。
可是,失去了九幽地氣的供應(yīng),傀儡又怎能在此界駐形?
更要命的是,因為九幽地氣的需求越來越少,冥絡(luò)也似開似閉、好像要效仿幽脈一般,即將斷絕。
李珣已經(jīng)到了懸崖邊上,他需要立刻做出決定,而他也做出來了。
與秦婉如翻臉,總比連幽二都要丟掉要強(qiáng)得多,拼了!
李珣再不遲疑,猛然立訣施法,要將幽二收回。
然而,令他肝膽俱裂的是,靈訣掐動之後,幽二竟然全無反應(yīng)!
投過去的氣機(jī),亦如石沉大海,甚至連個回音也無!而冥絡(luò)的感應(yīng),也是越來越淡了。
他睜大眼睛,向幽二那邊看去。美麗的傀儡依然在那兒閑適地翻頁品讀,纖指輕捻,亦有一番風(fēng)情。
這時,她正好翻閱完冰蠶絲頁,目光轉(zhuǎn)投向那三頁手稿,或許是感覺到了李珣的日光,她向這邊投來一瞥。
此時正是冥絡(luò)將斷非斷的剎那,而李珣也看到了那雙明眸中,已消失了一甲子之久的耀眼光彩!
這并不是修為臻至絕頂?shù)纳窆?,?dāng)然也不是九幽地氣透瞳而生的氣芒,而是源於生命之內(nèi)核,為宇宙間最神秘莫測的幽幽靈光!
看著這對明眸,李珣像是被扔進(jìn)了千里無人的荒原,彤云漠漠,一望無邊。
眸光的每一次波動,都如同空中滾滾的陰霾煞氣,此去彼來。涌動間冰封千里,足以將人的靈魂凍結(jié)。
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感覺到的恐懼——純粹的恐懼,在這一刻猛然降臨。
巨壓之下,李珣腦子中的某根弦嗡然震鳴,帶動著他全身的肌肉,進(jìn)入了最緊張的狀態(tài)中。
也許在下一刻,他的理智之弦,便要斷成兩截。
然而,他的理智終究沒有喪失——數(shù)息之後,在一波潛隱的氣機(jī)牽動中,他的大腦中驀地回頗回來巨量的信息,在這一刻,幽脈重開;但也在這一刻,冥絡(luò)斷絕!
這是個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如果說幽脈的斷裂表示著李珣主導(dǎo)力的喪失,那么冥絡(luò)的斷絕,幾乎就等於是幽玄傀儡丟掉駐形臨世的根本——除非它已經(jīng)可以自主地攝取九幽地氣以自足。
很快的,回饋回來的信息證明了這一點,而李珣也更糊涂了。
這算是駐形永存呢,還是驚天大反叛?
劇烈的變化讓李珣一時間反應(yīng)不過來,而這個時候,幽二恰好翻完所有的手稿,將這薄薄的冊子在手上輕輕一拍,低嘆了口氣。
可惜,晚來了如許年!
這話一入耳,李珣眼前便是一亮。
只因為,這語法上聽起來極古怪的話,正是李珣早先與幽二規(guī)定的暗號,表示從這一刻起,幽二便要按著先前的計畫行事了。
抱持著相當(dāng)?shù)南M?,李珣又抬起頭來,再一次看到了幽二那雙已經(jīng)升華的眼眸。
而這一次,兩人日光一錯而過,可李珣分明已經(jīng)看到,幽二深邃難測的眸光下,依然刻印著的灰白色記。
他暗中吁出一口長氣,雖然還有些迷糊,但現(xiàn)在看起來,事情變化的方向,卻是朝著有利于他的這邊發(fā)展。
怎么,是老天爺終於開始眷顧他了?
在瞬間的目光接觸之後,幽二,現(xiàn)在也可以稱為是陰散人,再不看李珣一眼,微一側(cè)身,拂塵輕擺,眸光掃向秦婉如。
只這一個眼神,便讓秦婉卯再一次淚眼蒙朧。
李珣最擔(dān)心的一個破綻,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給遮掩過去了。
陰散人表現(xiàn)的就是一位與愛徒多年沒有見面的師尊,但由於二人在這段時間聯(lián)系密切,她又不能顯得太過急切,其中火候的拿捏十分重要。
就李珣的觀察,陰散人做得恰到好處。沒有多余的話,僅是淡淡的一句:婉如,你隨我來!
秦婉如應(yīng)了一聲,目光卻又移向跌坐在地上的李珣。
見她目光移過來,李珣忙在臉上顯出了恐懼、迷惑揉和在一起的復(fù)雜表情,最後,又歸結(jié)為神思的茫然無措。
秦婉如用眼神請示,該如何處置這可憐的家伙。
陰散人唇角輕輕勾畫一絲意味悠長的弧度,只用余光瞥了一下,低笑道:何必操心。聰明人,便應(yīng)該知道要做什么事!
李珣的眼珠子動了動,這細(xì)微的變化,便足以給秦婉如透露出某種信息。
果然,秦婉如沒有對此表現(xiàn)出任何懷疑,只是再送來一個勝利者的微笑,這才隨著陰散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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