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李珣。
時光如水,倏乎即逝,此時此刻,在通玄界摸爬滾打了七十余年的他,已不是當年青澀的毛頭小子,即使是面對包括元難在內(nèi)的七位高手,也依然從容視之。
畢竟,他現(xiàn)在也積累了一份屬于他的聲望——“靈竹”李珣,在通玄界的年輕一代中,可說是最出類拔萃的幾人之一。
無論是萬里追殺作惡多端的“氓山老怪”,又或獨斗為惡一方的千年殭尸王,還有以一人之力,力抗無心宗十二‘心魔’等等事跡,都為他的形象涂抹上一層層亮麗的光彩。
也正因如此,此時湖面上,才會因為他的回應(yīng),而蕩起一波漣漪。
站在湖心沙洲上的元難皺起了眉頭:“‘靈竹’李珣?就是用三年時間,困殺‘天鷹妖王’,號稱正道十宗三代弟子中,禁法第一的那個?”
元難是個頗為丑陋的中年男子,塌鼻長臉,雙目細長,右頰處還有一道扭曲如蛇的黑色長疤,五官都有些微微走形,只是身姿頎長,挺拔有力,也算是別有一番威勢。
他雖然位高權(quán)重,但對通玄界近年來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還是有些印象的。他瞥了一眼宋元敕,也得到了肯定的響應(yīng)。
宋元敕在宗門中的地位被元難穩(wěn)壓一頭,說話行事自然要小心,他瞧著元難的臉色,在確認了李珣的身分之后,又謹慎地補充道:“最近我宗在這里行事高調(diào),引來不少閑人,這‘靈竹’或許是其中之一……”
元難微微點頭,他也聽出來了,宋元敕話中的意思,是不愿與這個近來如日中天的修士結(jié)怨。
但他一向自負,對這個也不看重,仰天一笑,聲音無視數(shù)百丈的距離,在李珣耳邊響起:“原來是明心劍宗的后起之秀。好極了,給我個解釋。你到這東南林海來,為了什么?”
這話絕不客氣,但卻非常符合元難的身分。若論輩分,他是李珣的師祖一級,冥王宗與明心劍宗又是一正一邪,數(shù)萬年來不知有多少恩怨摩擦,如果他客客氣氣地問話,反倒是奇也怪哉。
天空中的李珣也明白這個道理,聞微笑道:“追蹤一個對頭,恰好路過,驚擾諸位,抱歉!”
“對頭?哪個?”
李珣忍住心中的荒謬感,淡然道:“老對頭了,幽魂噬影宗大姓弟子,百鬼道人便是!”
他這邊說得輕描淡寫,下面冥王宗諸人卻是一陣嘩然。
“幽魂百鬼?”
并不是說這個名號比“明心靈竹”還要響亮,而是冥王宗與此人之間的仇恨,便是傾盡三江五湖之水,也難以洗凈。此時便連元難也把持不住大尊的威嚴,丑陋的臉上青黑之氣交錯,殺氣森森。
這也由不得他不怒,近二十年來,冥王宗與幽魂噬影宗關(guān)系緊張,為了幾塊鬼靈死地,幾乎是連年沖突,大致是各有勝負。
但唯有這百鬼道人留給冥王宗的,只有洗不盡的恥辱與仇恨。
最近,也是最典型的例子——
七年前,百鬼單槍匹馬潛入冥王宗剛占據(jù)的一塊鬼靈死地,以絕高的禁法修為,設(shè)下“通幽鬼路”,竟在無聲無息間,將七冥星使之二打成廢人,需精密合擊的七冥星陣,也立時土崩瓦解。
自從當年鐘隱“一劍破七冥“之后,冥王宗還從沒有吃過這種大虧,元難又如何不惱?只是
“小子安敢欺我!”元難森然回應(yīng):“那百鬼被北地我宗九冥將追殺,自身難保,又怎么出現(xiàn)在這東南林海?”
“九冥將?”李珣不介意刮一下元難的面子:“還請大尊節(jié)哀順變,就我所知,百鬼一個月前突圍,九冥將合擊之時,有四人遭難。也多虧貴宗合圍,我才能及時跟上來……”
此一出,湖面上就連“嘩然”的力氣也失去了,即使是在百丈高空,李珣也能感覺到,元難驚怒如狂的眼神盯視上來,幾乎已把他當成是殺人兇手,極欲碎尸萬段。
從本質(zhì)而,元難的遷怒是正中目標。
但他終究不知道其中的關(guān)竅,而且他也算是前輩高人,即便是明知李珣頗有幸災(zāi)樂禍的心思,也不能失態(tài)。
在一陣狂怒之后,元難硬生生壓下心中殺意,森然道:“多謝告知……既然是路過,也好。這幾日,我宗在此有事解決,不歡迎其它宗門插手,你自去吧。若百鬼那廝真在附近,自有我宗與他了結(jié)!”
他說得不好聽,李珣的回應(yīng)也很痛快:“我不會打擾貴宗行事,但我的行蹤也不需要貴宗置喙。就此告辭,請了!”
不待元難發(fā)怒,他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廣闊無邊的東南林海。
粗可合抱的參天巨木,結(jié)成綿延數(shù)十萬里的原始森林,成千上萬的水流暗河縱橫其間,奇花異草,珍禽異獸不可計數(shù),是修道人經(jīng)常光顧的福地。
李珣要去的妖雷古剎,便是坐落在這林海深處,千多年前,這里也是個頗有名氣的地方。
一代妖僧雷音曾落腳在此,收幾個弟子,煉煉邪法,日子也算快意,但后來卻惹怒了鄰居——無量海上的無量天宗,一夜之間,基業(yè)便給連根拔起,這妖雷古剎,也就成了廢墟。
“果然是廢墟?。 崩瞰懻驹谶@座破敗大廟的正門前,看著陰森森洞開的門戶,啞然失笑:“當年無量天宗必定是從這里破門而入,好端端的一個紅銅大門,給砸成了什么樣子!”
林海中空氣潮濕,古剎又依著一處大湖修建,數(shù)百年沒有人跡,臺階上的青苔已厚厚一層,便是門后躺倒的銅門殘片,也都給腐蝕得差不多了。
李珣腳不沾地,輕飄飄跨門而入。
古剎五進院落,殿字樓臺以百計,中大佛殿十余間,若在人間,也算是大手筆了,但在通玄界,也就是個僅可容身的小廟吧。
“嗯,不但小,氣味兒也怪!”李珣鼻頭聳動,這里除了濃重的陰潮之氣外,還有股淡淡的血腥氣。順著氣味,李珣不去正殿,在前庭側(cè)方一處佛堂內(nèi),找到了氣味生發(fā)之源。
佛堂中供奉的佛像早給打得粉碎,供案之下,地面下陷成一個一丈方圓的坑穴,不知多深,坑中血肉狼藉,濃濁的血液正微微鼓漲翻滾,彷佛這地下有柴火燃燒,而這里便是一鍋將開的血肉羹。
他皺皺眉,自殿外折了一根樹枝探了探底:“一尺三分三……”隨即腳步不停,又到另一邊的佛堂去。
不出他所料,那邊也有一處這樣的坑穴,徑長、深度相仿,只是其中卻是一汪黃水,上面飄著一些殘肢斷臂。
李珣在古剎中轉(zhuǎn)了一圈,六個大殿、四個佛堂、兩座鐘樓,還有后庭,共十三個坑穴,其中正殿坑穴徑三丈,尚未有血污,其余十二處,除了最先到的那個佛堂,其余各處,都是一坑黃水。
查探完畢,李珣站在一處還算清爽的偏殿中,皺眉思忖。
“十三血坑……果然‘化血煉法’。”
旁人不知也就罷了,他又怎能不知,這十三血坑可不是簡簡單單挖個坑就行的。為了修煉‘燃血元息’,十三血坑需以地火為基,以精妙禁法聯(lián)結(jié)元氣,使精純元息在十三坑內(nèi)互通往來,方有奇效,而這里就這樣挖了幾個坑,便成嗎?但事實擺在眼前,李珣也不能不信。
想了想,他手上掐個了靈訣,正要施放,心中忽地一動,目光偏移,向旁邊陰影中一掃,沉聲喝道:“誰?”
“李真人,是我!”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響應(yīng),然而,開口的人卻絕不普通。
隨著話音,一個纖細的人影裊裊婷婷走出來,向這邊微微一福。
李珣先是一驚,但很快就定下心來,老老實實回了一禮:“原來是羽夫人,先前孟浪了,莫怪!”
頓了頓,他又謹慎地道:“此處說話,無礙嗎?”
“真人放心,不礙的!”出來的女修微微一笑,一時間,昏暗的大殿內(nèi)也似被這女修傾城艷色所驚,猛然一亮。
李珣不是不沾葷腥的貓,對眼前女修的艷色,自然也頗為心動,但要命的是,他對這女修知根知底,以致根本動不了歪念頭。
眼前這女修,正是北極夜摩之天的主人、散修盟會十大執(zhí)議之首、通玄界三散人之一的玉散人……的侍女。也就是以宮、商、角、征、羽為名的“妙化五侍”中,排名最末的羽侍。
說是侍女,其實便是侍妾的身分。因此,李珣才尊稱她一聲“夫人”。
若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可李珣記得清楚明白,此女在被玉散人收為侍妾之前,還有一個身分——陰散人的親妹妹,秦婉如的娘親。
見過二女后,誰也不會否認其中有微妙的血脈聯(lián)系。除卻依稀有些相似的五官輪廓外,這對母女花的神韻也頗為相似,兩人都是那種柔弱到骨子里,也嫵媚到骨子里的尤物。
只不過,秦婉如在柔弱中,總有一股欲挫而不能的堅韌,使男子總無法真正的征服她;而羽侍則是柔弱之下,更有一番似水的溫順,柔至極處,足以化去一切的剛硬——至少表面上如此。
李珣不介意對方是玉散人的侍妾,當然也不在乎已經(jīng)成為傀儡的陰散人,然而他畢竟與秦婉如有肌膚之親,在這種情形下,面對羽侍,即使對方全不知情,他心中也是有幾分尷尬,自然也就少往那里去想。
羽侍當然不知道李珣心中轉(zhuǎn)的是什么念頭,但她在這幾十年間,與李珣也打了不止一次的交道,知道這個外表看上去光風霽月,一派仙風道骨的修士,心底是何等狠辣陰沉。
雖說這些年來,此人一向乖覺,但她仍不敢大意,柔柔一笑道:“勞煩李真人到此相助,妾身感激。只是,真人似乎來晚了些?”
“啊,路上碰到了一個對頭,耽擱了些時間?!崩瞰懧唤?jīng)心地找了個理由,然后便將話題轉(zhuǎn)移到他所疑惑的事情上去:“師姐要我做事,我沒意見,只是今日此事,總覺得沒有來由,羽夫人可愿為我解惑?”
“沒來由?”
“不錯,區(qū)區(qū)一個蕭重子,似乎不值得我們大動干戈,除非,他身上還有……”
“李真人!”羽侍忽地開口打斷他的話,柔媚的面孔上并沒有不滿之色,但她輕柔的語氣中,卻有著令李珣不得不重視的意味。
“無憂小姐吩咐下來的事,恕我不能說得太多。而且我也在想,真人只要將小姐拜托的事情做好,也就足夠了!”
李珣微一咧嘴,似乎在笑,但眼中寒芒閃爍,分明是另一種味道。他盯著羽侍的俏臉,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這個自然。”
羽侍溫和一笑道:“如此,我便回去復(fù)命了。東南林海這邊,還要多請真人費心!”
李珣略一皺眉,道:“怎的,羽夫人要走?難道師姐將這邊的事情,全撂在我身上了?”
“真人重了。以真人之能,這種事情,不過是舉手之勞吧!”
李珣抽了抽嘴角,也不說話,只是拿眼看她。
羽侍并不與他對視,淺淺一笑,微垂下頭去,柔聲道:“是了,無憂小姐還留了一句話給真人:若是果真為難,或者那蕭重子自己找死,也不用管他,只要不要讓人知道便成!”
“嗯?”李珣這一次是真的吃驚了,他腦子里霎時轉(zhuǎn)過了千百個念頭,似乎找到了點頭緒,卻又看不真切。但有一點卻是很肯定的——
散修盟會剛?cè)塘耸辏忠稣辛藛幔?
羽侍離開后很長時間,李珣都在考慮這個問題,只是信息畢竟太少,總看不分明。但他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不再多想,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眼前的事情上來。
“若真如羽侍所說,此事反倒容易了。只要暗將蕭重子殺死,再毀尸滅跡,不就成了?”
李珣嘿然冷笑,他當然知道,這種念頭想想可以,真做出來,那小妖精必不與他罷休,他還是按部就班地做下去為好……咦,剛剛他想什么來著?
目光掃過陰森森的大殿,李珣想了想,身形倏然逝去。
距妖雷古剎約五十里的一處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