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真正令他感到好奇的是,傳說那國師,并不是個道士,而是個年輕女冠,且生得花容月貌,冠蓋京城。這便讓“皇帝煉丹”的故事,多了幾分香艷輕??!
女國師?李珣的好奇心被完全地勾起來了。
“萬歲!”
參差不齊的稱頌聲響了起來,然后很快就匯成了一股洪流,一時間,滿街都是“萬歲”之聲,儀仗前頭已經(jīng)過這一段街道,后方華蓋高擎,明黃顏色十分顯眼。
李珣眼尖,一眼看去,便知在那象征皇權(quán)的華蓋之側(cè),還有一個淡青色的流蘇寶蓋,其華美絕不遜色。
按照大周慣例,天子出巡,除皇后可乘鳳輦相隨外,大臣一律徒步隨行。單看那寶蓋顏色,便知那不是皇后了,可又有誰能和皇帝平起平坐?
“國師的大羅清妙傘……”
“國師也來了么?”
人群又有些涌動,卻是對傳聞中的女國師有種微妙的期待。
小小的騷亂中,皇帝龍輦已然經(jīng)過,不出預(yù)料,為了保持天子的威嚴和神秘,又或是出自安全考慮,在密密的紗簾之后,人們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乍一看去,也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而落后龍輦數(shù)步的大羅寶蓋下,那一個人影,比之皇帝老兒,其魅力卻是要強上太多!以至于整條街道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了那里。
李珣極好奇地看了過去。
入目的,仍是一層紗簾,只不過,這純白近乎透明的簾幕,實在不能有效地阻擋人們的目光,李珣更是視其如無物,灼灼的目光當先盯在了這位女國師的臉上。
他眼前蕩起了一層水霧,正如清晨湖面上,那淡淡的一縷水煙,似有若無,卻迷茫不定。透過這層煙霧,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近于虛幻的!
李珣呆了一呆,他的腦子里有些迷糊,這奇特的感覺來得好生奇怪!
而在下一刻,他驀然發(fā)覺,他還未看到女國師的臉!
怎么回事?
正在他整理有些混亂的思緒之時,青幢寶蓋已至近前,他皺起眉頭,又向那里看了一眼,這時,他心頭卻猛地一悸!
也在此刻,“玉辟邪”忽生感應(yīng),清涼之氣在心窩里一轉(zhuǎn),猛地蔓延全身,其勢之速,之前從未有過!
李珣只覺得全身發(fā)涼,這或許有“玉辟邪”的功效,但更重要的是,那從心底深處迸發(fā)出來的寒流,以“玉辟邪”也無法抵擋的強勢,直散入四肢百骸。
他耳邊響起了一聲輕“咦”,聲音之清晰,便仿佛是在一處深入地下的洞窟里,鐘乳石上滴下的一點冰冷的水滴,悠悠水響,清涼得使人全身的毛孔都敞開了。偏在又一次閉合時,攝入的盡是森森寒氣。
就這么一下子,李珣便覺得自己全身的血脈都要被凝住了!
他瞪大眼睛,看著那正好到他正前方的大羅清妙傘下,薄紗之后,一雙明眸正向這邊看來。這一雙眸子里,有些許的好奇,但更多的,還是一種視眼前眾生如芻狗,操其生死于掌指之間的無謂和平淡。
不自主地迎上這樣的眼神,李珣險些被嚇得尖叫起來。
在那么一剎那,他還以為自己又看到了那天妖鳳凰!
目光斂去,李珣軟倒在地上,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虛弱得連指尖兒也動彈不得了!
隨著皇帝的儀仗遠去,百姓都爬起身來,在金吾衛(wèi)的控制下離開了,李珣行尸走肉般隨著人流前行,腦子里只留下一個念頭:
“京城里怎么還有這么可怕的人?她是誰?”
“此地不可久留!”腦子漸恢復(fù)正常之后,李珣的理智便發(fā)出了警告。
那女國師絕不是人間界中人,即使是在通玄界,她恐怕也是妖鳳那一級數(shù)!若對他不屑一顧也就罷了,但萬一生出興趣,那后果必定糟糕!
潛意識里,李珣覺得,放著升仙修道的正事不干,跑到人間界做國師,且又有著那樣一種眼神的家伙,必定不是正路!
“不如先去外地避避風(fēng)頭?”李珣心中盤算,在京城實在是呆不下去了,每日里潛形匿跡,像狗一樣活著,便是怕被血散人察覺,現(xiàn)在又好死不死地招惹了這個深不可測的女國師。
若還硬著頭皮留下,怕是小命不保!
而且,在他內(nèi)心深處,還有另外一層心思——萬一碰到熟人,又該怎生是好?
林閣的死訊,想必已被祈碧帶回了山上,宗門之內(nèi),也應(yīng)有極大震動。必會派來前去天都峰,察探詳情。天都峰距嵩京不過數(shù)十里路,御劍飛行,瞬息可至,若他在街上游蕩之時,被哪個師長、師兄碰到,他又該做何說辭?
師長、師兄們,又會以什么樣的眼光來看待他?
這都是李珣不敢也無法面對的。
這幾日,他夜里總是看著天空,生怕有一道本門劍光曳空而至,那種心虛、羞愧、恐懼交迸的心思,已讓他難堪重負,此時離去,或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至于血魘一事,時間還早,便是留連此地,想來也不會有什么進展了,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
心中打定主意,他當即打點行裝,繞向西城——東城之中有血散人、北城之外是天都峰,而南城郊祭天處則那那位神秘的女國師,思來想去,恐怕也只有西城才最安全了!
李珣不敢御劍,從隱秘處取了劍后,便一路疾行,要在晚間城門關(guān)閉之前出城,然后有多遠就跑多么遠,等到風(fēng)聲過了再回來。
隨著皇帝鑾駕過去,南城總算恢復(fù)了幾分人氣,路上也能見到些行人。李珣這“富家公子”埋頭走路的樣子,總算也不礙眼。
他修為已有小成,此時在腳下暗施步法,表面上不過是尋尋常常走路,可腳下卻實在不慢,只花了小半個時辰,便來到西城大門處,而此時天色漸晚,他不敢耽擱,吸了一口氣,便要走出城門。
出了這里,找個沒人的僻靜處,他便可御劍飛行,那時,誰也奈何不了他了!
此時嵩京城門管制,外松內(nèi)緊,對進城之人,多是排查甚嚴,但對出城的,則不太在意,李珣得以順利出城,忍不住長吁了一氣,腳下加力,轉(zhuǎn)眼間就把城門甩得遠了。
眼見行人漸稀,天色昏暗,李珣扶上劍柄,眼中開始尋找僻靜處,準備御劍離開。
“這便要走了嗎?”似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在他耳邊,乍一聽去,李珣竟聽不出其中性別的分野,只覺得這陰柔悅耳的聲音,如同地下暗河般冷寂深邃,令人探不清底細,摸不著邊際。
他身上一僵,干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才偏轉(zhuǎn)脖子,循著聲音望去。
離他十步遠處,一位女冠正笑盈盈地站著,面目便如先前在街上時,如虛似幻,看不真切。她頭上束髻,插一支紫鳳簪,臂彎里持著一把綿絲拂塵,內(nèi)著素織綿衫,外披玄葛道袍,寬大的袍袖隨著冬日的寒風(fēng)輕輕擺動,直如乘風(fēng)歸去一般。
乍一看去,倒真似一位有道之士!
李珣勉力露出了一個笑容,想將氣氛弄得和善一些,但笑容浮在臉上,卻是僵硬無比。在女冠莫測高深的笑容里,他只覺得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被挖掘出來,便如光著身子在冰天雪地里一樣難受!
他從不是口拙之輩,可在這時,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女冠的眼神下,什么花巧語,都沒了意義。
女冠將他上下打量一遍,眼眸中說不出是什么味道,李珣只聽到她再度開口道:“你是明心劍宗的弟子?”
李珣毫不奇怪她能夠瞧出自己的來歷,只是僵硬地點頭,本來他還借機反問此人的來歷,可是勇氣不足,只能放棄。
女冠向前走了幾步,拉近了與他的距離,又問道:“你這個不入流的小孩子,沒有師長陪著,到這里來做什么?”
“我……”李珣張了張嘴,忽又心中一動,心念電轉(zhuǎn)。他的反應(yīng)也算是快的了,話語臨到嘴邊,又改了口:“我不知道……”
這話前不搭后語,本來是最糟糕不過,但他臉上,卻顯出“心中苦衷”的樣子來,愈顯得辭真切,并無偽飾。
那女冠略顯得有些好奇,便又上前一步,笑問道:“小小年紀,有什么心事?不如說給我聽聽?”
李珣臉上露出猶豫之色,更添上幾分羞慚,卻是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女冠看他的模樣,心中所疑又減了數(shù)分,只是笑道:“天下事,沒有不能對人說的!同是修道之人,你若當真有什么難處,我或可替你做主!”
她的語氣倒是懇切,只是滿口的都是不確定的變化,李珣聽得心中暗罵,卻不敢再做作下去,而是弄紅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愿再修道了!”
這本是借女冠的那一句“同時修道之人”生發(fā)開來,然而,這句話才出口,他忽覺得積郁在心中的委屈和恐懼再也無法壓制,這酸楚的情緒猛地噴發(fā)出來,一時情不自禁,竟真的痛哭起來。
便在哭聲中,他將天都峰上發(fā)生的事情“簡要”講了出來,在李珣嘴里,他成了一個嚇破膽的修士,因為妖鳳的淫威而落荒而逃,無顏再回山上,只能在人間流浪。
這些話里,絕大部分都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情,只是中間砍去了諸如犯師、求饒、血魘等幾個環(huán)節(jié),諒這女冠也聽不出來。
他深知這里距天都峰不過數(shù)十里路,那日天妖鳳凰駕臨之時,百劫千重火獄席卷千里,便是平民百姓也看了個真切,還有后來那一場激戰(zhàn),打垮了半個天都峰,更是瞞也瞞不過去,不如直接說出來,消減女冠的疑心。
再者,他此時幾已肯定,眼前的女冠,在通玄界,絕不是正派宗門出身。便是她外表再如何溫和恬淡,那詭異的行事作風(fēng),以及語間的狡獪,都不是正道人的做派。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將自己定義為一個“無膽小輩”,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授之以柄,以退為進,將對方的疑心減到最低限度。
他這一哭,便有一柱香的功夫,中間講述,也故意弄得前不搭后語,但因為他所講述的東西,九分真,一分虛,也經(jīng)得起細細推敲。
待他哭罷,那女冠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原來如此”,語氣雖淡然,李珣卻感覺到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消掉了不少,顯然,對方也是信了。
他把功夫全做到了,以后事情的發(fā)展,便不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圍之內(nèi)了,經(jīng)過這么多生死交煎的時刻,他也知道,這個時候,他惟有認命而已。
此時,他早跪在了地上,豎起耳朵,聽著對方的宣判。
“你這小孩兒倒也有趣,不像是那種一肚子降妖除魔念頭的呆瓜……這樣的人,我也是好久沒見了!”女冠的語氣還是那么不可捉摸,但說出來的話,卻都是向著有利于李珣的方向發(fā)展。
不過,她最后的決定,卻讓李珣頗感吃驚:“修道不過等閑之事,若不修,也就罷了。他日什么時候想再修起來,也未嘗不可……倒是我這里正缺一個伶俐的弟子服侍,你可愿隨我一段時日?”
說得客氣,實際上卻根本沒給李珣半點兒選擇的余地。幸好李珣早就想到類似的情況,知道她絕不會輕易放自己離去,聞也沒有失態(tài),只是做足了猶疑的功夫后,這才謙卑地道:
“弟子正無路可去,蒙仙師收留,自是感激不盡!”說完這句,他抬起頭來,略有些遲疑地問道:“敢問仙師名諱?”
女冠微微一笑,笑容里,她被秘法遮掩的面目漸漸清晰,李珣定晴看去,腦中卻為之一震。
所謂五官端秀、眉目如畫之形容,不過是泛泛之論,李珣眼前此女,卻是在這泛泛的美貌里,透出了一片沉靜深邃的氣度來。
或許是她那一雙異采流動,變幻莫測的眼眸的緣故,在這堂皇高華的氣度里,又摻雜著一片灰暗無邊的陰霾煞氣,便如千里暮云,森森然,昏昏然,似能將整個天地都裹了進去。
看她那雙眼睛,李珣能想到的,只有鋪天蓋地的陰云、悲嘯嘶鳴的寒風(fēng)、冰封千里的荒原!
恍恍惚惚間,只聽這女冠應(yīng)道:“想來你在師門也是聽說過的,通玄三十三宗門,百萬修士,都喚我做……”
“陰散人!”
李珣的臉色,剎那間變成一片死白。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