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個無月之夜,只有幾顆模糊的星星閃動,修道人都是餐風宿露慣了的,兼又修為精深,自然不必找什么宿處,只在山林中一坐,布下幾道禁制,便能湊合一夜。
這種日子,李珣在坐忘峰上之時便過得多了,而其它人都對這種生活不算陌生,便是祈碧、齊蕓兩位女修也處之若素。
眾人盤坐的地方,很快就進入了沉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珣忽地發(fā)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金丹一跳,統(tǒng)御真息停下運行,睜開了眼睛。
林閣眉眼低垂,唇角卻是一片譏誚:﹁起來,有朋友來了!﹂
﹁???﹂
李珣愣了一下,才明白林閣所說的﹁朋友﹂,并不是什么友善的稱呼,心頭一緊,抓住了劍柄。
此時,所有人都醒了過來,幾個修為較高的弟子立刻停在周邊,把余下的人護在中間,明瀾道人和岳明風來到林閣身邊,臉上都不太好看。
明瀾道人身材高瘦,須發(fā)烏黑,頗有些仙風道骨,不過這個時候,他的面色頗為凝重:﹁師兄,剛剛見了﹃化心火﹄,似乎是無心宗的人馬!﹂
﹁無心宗?﹂林閣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將目光望向遠方的黑暗處,那里有一團蒼白的火焰,時隱時現(xiàn)。
岳明風身材中等,長相頗為精悍,倒不怎么像修道之人,不過,他的修為在一行人中卻僅在林閣之下,實力頗高。
他瞇著眼睛看著遠方那詭異的火光:﹁心炎八轉(zhuǎn),是無心宗的長老到了!卻不知是哪個?﹂
林閣仍是那副萬事無謂的憊懶態(tài)度,只是對李珣道:﹁到圈子里面去,要有自知之明……﹂
李珣是聰明人,不用多說便應(yīng)聲而去,經(jīng)過圈子周邊時,還看到祈碧向他微笑了一下。
他年齡最小,修為最差,自然也要站在圈子的最中央,即便如此,他也覺得有些不安,手掌一直按在劍柄上,以保隨時都能拔劍出鞘。
遠方那團蒼白的火焰熄滅了!不過,僅僅是眨幾下眼的工夫,夜色中便傳來了低低的哼笑:﹁明心劍宗啊,明心劍宗!還是不改那自以為是的毛病!﹂
笑聲中,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人影飄飄蕩蕩,來到距他們數(shù)十步遠的距離,朦朧的夜色中,李珣只能大致看到他的臉部輪廓,但在林閣等人眼中,彼此的面目卻是清晰可見。
只聽見那人﹁咦﹂了一聲,看著林閣,表情十分微妙:﹁多少年沒見了,﹃天心劍﹄林閣!怎么肯下山現(xiàn)眼了?﹂
林閣唇角抽搐一下,隨即低低一笑:﹁原來是心殛子,百多年不見,你還是沒有長進,怪不得無心宗是越來越不濟事了!﹂
正如林閣所,那人乃是通玄界十山宗之一,幽山無心宗的長老心殛子。
此人輩分與清虛相同,不過修為卻差得多,甚至比不上林閣。當然,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他臉頰瘦長,顴骨突出,臉上半分血色也無,看上去頗為丑陋,但中氣充沛,一番話說下來聲音東飄西蕩,四野皆聞。
﹁哪里哪里,修道之途,百多年無寸進,也是正常,卻不像你林閣,當年就泄得一塌糊涂,只敢藏在妖精褲襠里,被大伙兒硬拉出來!
﹁這百年間,你龜縮在山上,是想要洗去那股騷味兒吧?現(xiàn)今下了山……哦,恭喜恭喜!想必現(xiàn)在是一身芬芳,再想著勾來幾個女妖精玩玩?﹂
這話太損了,每一句都是直指林閣的痛處,且句句刻薄,字字見血。
在山上時,這種事情就算人們心中有數(shù),又有誰敢在林閣面前提起?便是提出來,也往往效那春秋筆法,刪節(jié)數(shù)分,就生怕會刺激到他。
怎知才下山幾日,碰到的第一個修士,便是這樣尖酸刻薄,不留情面!
李珣也終于明白,林閣不想下山的另一個原因。
雖然他在內(nèi)圈,無法看清林閣的表情,但也知道林閣此時心中想必憤怒如狂,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羞辱之下無動于衷,更何況是處處講究,極愛面子的林閣?
此時就算林閣一不發(fā),拔劍斬人,李珣也絕不會感到奇怪。
不待林閣拔劍,李珣周圍的師兄師姐們,已在怒罵聲中紛紛亮劍,看這樣架式,倒似要一擁而上,將心殛子分尸似的。
李珣心中雖不以為然,卻也要跟著做做樣子,腳下還向前走了兩步,身邊兩位師兄忙將他攔了下來。
心殛子才不管那些小輩的動作,他孤身一人,敢在林閣等人眼前現(xiàn)身,自然有所倚仗,想必如果林閣真的受不了刺激拔劍殺來,他也不懼。
百年前,或許他還對付不了﹁天心劍﹂,但現(xiàn)在一個公認的﹁廢人﹂,難道他還抵不過嗎?
正想著,林閣卻在那邊低低發(fā)笑:﹁當年諸宗門道友,救我出無邊欲海,使我能保住道心修為,這個,我是至今不忘的……﹂
他的笑音好生古怪,低沉得好似用胸腔震動出來。眾人雖然覺得這話有些示弱,可是在這詭異的聲息之中,無論他怎樣說話,都有一番無形的壓迫感,因此絕不敢就此小覷他。
他又頓了一頓,聲音漸漸清亮起來,而聲調(diào)漸高,似有激憤之意:﹁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心殛子道兄當年也不是三歲娃娃,卻怎么也和小輩們一樣的見識?哈,想一想,也是那一年的水鏡之會,是誰信誓旦旦……﹂
﹁咳哼!﹂
突然一聲不太自然的咳嗽,明瀾道士打斷了林閣的話,清臞的臉上長須飄揚,目注心殛子冷聲道:﹁心殛子道兄,你好不厚道!當年之事,我林師兄的苦處,便是諸宗門之長,包括貴宗宗主,也是明白的。
﹁怎么一過百年,道兄便裝起了胡涂?你這般態(tài)度,便是貴宗宗主在此,怕也要為之蒙羞吧!﹂
李珣心中一動,只覺得這邊三人似是在打啞謎。
當然,李珣覺得這也算是正常,這世上表面冠冕堂皇,實則黑幕重重的事情,多不勝數(shù),就算百年前那﹁殺鳳﹂一事有什么內(nèi)幕,也沒什么了不起。
他這邊正想著,心殛子臉上也生出了幾分尷尬,明瀾說的話并不尖刻,反倒是平實無鋒,但因他句句是實話,反而讓心殛子無力辯駁,倒顯得自己是在無理取鬧了。
不過,心殛子畢竟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知道在這件事上討不到便宜,便不再糾纏。瘦長的臉上微微一皺,算是露出個笑容:﹁哪里,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今天與各位見面,其實也是有緣由的!﹂
﹁緣由?﹂岳明風臉上微露嘲諷之意:﹁有什么緣由需要無心宗長老及二十余位道兄連袂而來?如果真有如此嚴重事態(tài)的話,便請心殛子長老去連霞山上稟告我宗宗主,宗主必會給長老一個解釋!﹂
從林閣的﹁心殛子﹂開始,到明瀾的﹁道兄﹂,再到岳明風的﹁長老﹂,稱呼一次比一次客氣,但其中的意思,卻一次比一次冷硬。
心殛子仰天打了個哈哈,瘦臉上笑容斂去:﹁敢問諸位,前日在沙河前是不是斬了一頭蛟龍?﹂
林閣此時,倒像是已恢復(fù)了平日里的憊懶態(tài)度,而他內(nèi)心如何想法,便不是他人所能猜測的了。
聽到了心殛子的話,他淡淡開口:﹁確實有過。﹂
岳明風與他配合得天衣無縫,才等他說完,便馬上插嘴道:﹁此惡蛟在沙河興風作浪,造下殺孽無數(shù),我等修道之人斬此妖物,正合天心!長老為此惡蛟而來,卻是所為何事?﹂
不等心殛子開口,他精干的臉上,又露出一絲略顯夸張的表情:﹁難道那惡蛟與長老有舊?﹂
心殛子臉上神色越發(fā)青白,深陷下去的眼球中,則閃動著妖異的白光,他低哼了一聲,也不理岳明風的嘲諷,嘴里陰森森地道:﹁你們殺那蛟我不管,但那蛟體內(nèi)有蛟珠三顆,乃是我宗門欲得之物!﹂
他這話說得倒也坦白,這種從他人手中強搶的理由,也敢直說出來。
﹁蛟珠?﹂明瀾道人臉上一奇:﹁那蛟珠也不過是尋常之物,你們無心宗何時缺過這種物事?﹂
心殛子不答,只是嘿嘿冷笑,笑聲中,眼神正做著微妙的調(diào)整。
李珣聽得卻是心中一跳,蛟珠在人間界或許是了不起的異寶,可在通玄界卻只是尋常之物,雖然也有些明目健體,增長修為的效果,但畢竟不如自己實打?qū)嵉男逕拋淼梅€(wěn)妥,多數(shù)時候,只是被當成小小玩物。
一行人中,沒人對這玩意兒看得上眼,昨日便由林閣做主,將蛟珠送給他把玩,此時還揣在他懷中。
若按他的意思,絕沒有必要因為這種東西和無心宗發(fā)生沖突,只可惜,在將宗門聲譽看得比天還大的長輩眼中,這卻不僅僅是三顆蛟珠的問題。
三人對視一眼,均感覺中其中必有蹊蹺!
在圈子中央,李珣將手伸入懷中,摸了摸那三顆蛟珠,冰涼的手感,與胸口處﹁玉辟邪﹂的觸感,又有所不同。
蛟珠摸上去有些滑膩,遠不如﹁玉辟邪﹂的清爽,只憑這種感覺,李珣便有種想把它們?nèi)拥舻臎_動。
摸了兩下,卻因為缺少經(jīng)驗,識別不出這蛟珠的異處,便把這事放在一邊,方一抬頭,卻正看到遠處心殛子妖異的眼神。
﹁他在看我!﹂李珣心中直覺地認定:﹁難道他竟知是我拿著蛟珠?﹂
他背上猛地冒出了一片冷汗,抓著劍柄的手也越發(fā)地用力:﹁是不是這蛟珠與他有什么心靈感應(yīng)?﹂
不但是他這樣想,看到心殛子古怪的眼神,林閣等人也覺得不妥,無形之間,他們的注意力向后面偏了一下。
便在此刻,心殛子一聲怪嘯,身體猛地彈上半空:﹁好小子,敢毀我蛟珠!﹂他體外炸開一團熾白色的火光,發(fā)出﹁嗶剝嗶剝﹂的聲響,連成一串,直讓人頭皮發(fā)炸。
響聲中,兩點火星剝離出來,彈過林閣三人頭頂,向眾弟子頭上落去。
﹁好個心火如焚!只是長老也太心急啦!﹂
岳明風冷笑聲中,當先出手,卻是向后倒縱,手上劍氣哧哧作響,飛轉(zhuǎn)如梭,向那兩個火星打去。
明瀾道人則怒喝一聲,身上劍氣迸發(fā),騰空飛起,正面迎上心殛子噴出的心火!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