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解,我覺得這是好事呀,你為什么要反對。師傅說,各家有各家的規(guī)矩,如果今天有誰家里出事了,因?yàn)橐欢ǖ木壏侄业轿?,那我肯定幫忙。不過你如果拉幫結(jié)派,以此像做生意接單一樣去替人消災(zāi)解難的話,那就跟各家的教義沖突了。無論是道家佛家還是巫家,凡是都要講究一個緣字,緣字有個絞絲旁,理得清絲,在絲兩頭的人,那才叫緣。這種以此為目的的行善,那不叫緣,起碼不叫善緣。
于是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師傅在師姐之后這么長時間寧可荒廢本門手藝,也不收徒弟的理由。因?yàn)榫壏?。無緣之人,只會浪費(fèi)時間。
師傅說,可是就是在這個問題上,陳老板和他發(fā)生了很大的分歧,陳老板認(rèn)為,當(dāng)年孫文也是學(xué)醫(yī)的,后來卻棄醫(yī)從政,是因?yàn)樗X得當(dāng)醫(yī)生只能救少數(shù)的人,而從政,則能改變世界,救大多數(shù)的人。他自己也是一樣,自己醫(yī)術(shù)再精湛,任何人也終究難逃一死,同樣都是死,為什么不讓人死后能有更好的歸宿。陳老板這話,在我聽來似乎也沒錯,不過自比國父,卻是狂妄了點(diǎn)。師傅說,因?yàn)橐庖姴煌詭煾狄恢睕]有參與進(jìn)去。而陳老板則不聽勸誡,一直在做這些事。很快自己的錢就花光了,他為了維持下去,開始對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收費(fèi),這本來和我?guī)煾档姆绞饺绯鲆晦H,但是動機(jī)卻發(fā)生了改變,看上去一樣,但是我?guī)煾祬s是始終以拿人錢財(cái)替人消災(zāi)為宗旨,這樣一來,但凡做點(diǎn)好事那就叫行善。而陳老板是迫于無奈才這么做,一直在堅(jiān)持,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他自以為的行善,事實(shí)上是在對別人本來的因果見加以干預(yù),結(jié)局未必就是美好的,他這就不是行善了,而是在造孽。
我說那多不公平,這些道理你難道沒跟陳老板說嗎?師傅說這么些年來,嘴唇都說麻了,可是他不聽,后來我們倆大鬧了一場,就沒了聯(lián)系。而你拜師的那天,那個任道士來找我,當(dāng)時我就知道,是報應(yīng)找上了他。只不過當(dāng)時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來我悄悄打聽過,他的際遇竟然和二十年前的那個流浪漢一樣,同樣是因?yàn)橹卸径?,我本以為他自己懂得醫(yī)術(shù),起碼可以給自己抓緊治療,誰知道他這兩年來,竟然對此不聞不問。后來我也想明白了,他還是聽了我的話的,他知道那是反噬,但是他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我問師傅,那是為什么?師傅說,他是用自己以前當(dāng)醫(yī)生的輔,來抵消了后來的這些看似善緣的孽緣。但是抵不過,這一天是早晚的事。我沒想到的是他也是因?yàn)橹卸?,所以這當(dāng)中的因果,又有誰能夠說的清楚呢。
我沒有說話了,心里很是唏噓,原來行善卻不能善心泛濫,否則就會跟陳老板一樣,好心辦壞事,物極必反。于是我開始擔(dān)心自己有一天也會走到這樣的結(jié)果去。師傅大概是看出我在擔(dān)憂什么,于是他對我說,人生就像是一個記賬本,記錄了你做的每一件好事,也記下了你的每一件壞事。有些好事你是無心做下的,自己渾然不知,壞事也是如此。但是這一切都是因,而最終那個果,終歸有個評判的。也許你能夠活很大的歲數(shù),但那不見得就是你這輩子做了多少好事所致,如果你做了壞事,就算你活了很長時間,那也是對你的懲罰,因?yàn)槟銓o盡的自責(zé),讓自己活在痛苦里,生不如死。
于是我明白了,先把人做好,再去做事。做問心無愧的事,過程可以忽略,但是因果永遠(yuǎn)都在。
轉(zhuǎn)了幾趟車,總算是到了陳老板家里。房子看上去,和“老板”二字,相去甚遠(yuǎn)。師傅也說了,如今還留下來跟著陳老板的那些師傅們,大多都是因?yàn)榕宸臑槿硕@樣做。那個任道士,就是陳老板收的義子。他自己也帶了徒弟,但本領(lǐng)卻平平常常,充其量算個水貨。這么多年來,陳老板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就只有他是從頭到尾的堅(jiān)持了下來。師傅這么一說,我倒開始有點(diǎn)后悔當(dāng)年給了他幾板磚了。進(jìn)屋以后,非常慘淡,可謂是家徒四壁。任道士看我們來了,非常高興非常熱情,端茶送水的。房子很簡陋,總共一個客廳,兩個房間,其中一個房間自然是陳老板的,而任道士卻是在客廳睡的簡易床。另外一個房間的房門并沒用關(guān),于是我裝作瞎轉(zhuǎn)似的走到房間門口,朝著里面看,發(fā)現(xiàn)四面的墻上,都橫七豎八的拉滿了紅線,而紅線上面,都掛著一塊竹片,上面寫著字。仔細(xì)一看,那一個個都是名字。于是好奇心起,我就問任道士,這屋里是名牌嗎?都是些什么人啊。任道士看了我?guī)煾狄谎壅f,這是這么些年來,經(jīng)過陳老板的關(guān)系而送走的逝者的名字。
我沒說話了,恨自己多嘴。走到師傅身邊,任道士站起來帶著我們,我們就跟著他一起走進(jìn)了陳老板的臥室。
陳老板的房間依舊簡陋,除了一張床以外,傳遍就是個小小的舊沙發(fā)。沙發(fā)上堆滿了衣服,而床腳一側(cè)靠墻的地方,則在地上堆了不少草藥,天花板上掛著一個去掉了秤桿的托盤,上面是一堆錐形的粉末狀,暗黃色,周圍點(diǎn)了些蠟燭,用來烤那些粉末,于是房間里充斥著一股屎尿味和重要的味道。
任道士說,陳老板上半身的肌肉已經(jīng)有些萎縮了,但是下半身尤其是腿卻腫大。我看著陳老板,其實(shí)就是個干癟的老頭,也許是因?yàn)檫^于虛弱的關(guān)系,他的呼吸已經(jīng)是在靠張大嘴巴來完成了。而且上排牙突出,下排牙卻被下嘴唇給包住了。眼睛看上去是閉上了但是眼皮卻沒閉攏,于是透過眼皮的縫隙還能看到白里透著濃重血絲的眼仁。額頭上是厚厚的一層棉花布,任道士說是避免額頭吹到風(fēng)。師傅表情很沉重,卻什么話都沒有說。師傅不是醫(yī)生,對于這種中毒的事,他是沒有辦法的。陳老板下顎骨已經(jīng)瘦的皮包骨頭,每一次用力的呼吸,都扯動著脖子上的筋,口腔出氣,那股氣味也怪難聞的,但是我還是沒有掩鼻,因?yàn)槟菢拥拇_有些不禮貌。
師傅對任道士說,我聽說他是中毒,傷口在哪。任道士說,在腳上。師傅并沒有馬上去掀開被子查看,而是抓起了陳老板那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手。師傅的膚色已經(jīng)算是比較黑了,但是當(dāng)他牽起陳老板的手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陳老板的是手更黑。也不知道是臟了還是中毒的關(guān)系。不過那也不重要了。師傅輕輕喊了幾聲,老陳,老陳!陳老板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于是師傅就走到床的腳那個位置,掀開了被子,剛低下頭一看的時候,師傅竟然把被子重新蓋上,然后站起來背對著我們,走到門口,一手叉腰,一手捂著鼻子,在那一抽一抽的。
從姿勢上來看,我知道師傅是在哭。也許幾十年的老朋友,因?yàn)橐庖姴缓隙值罁P(yáng)鑣,彼此卻從來都沒有忘記對方,誰知道再見面的時候,竟然是生離死別。我走過去安慰師傅,師傅說,他的傷口..和二十年前那個流浪漢的受傷位置一模一樣。然后師傅深呼吸一口,仰起頭,自自語的說,天有天道,人有人道,自來如此...果然如此。
接著師傅走到床邊坐下,再次拉起陳老板的手來⊙頭湊到陳老板的耳邊,低聲說著些什么。聲音太小我聽不見,只是在這樣說話說了大約幾分鐘以后,陳老板竟然微微張眼,眼神望著我?guī)煾?。他太虛弱了,嘴巴張張合合,看上去想要說話,但是卻沒力氣。
我和任道士都湊到床邊,任道士哭起來了,他說,陳老板一直在堅(jiān)持,一直在等著你來,現(xiàn)在你來了,他也算是放心了。房間里的氣氛很悲傷,弄得我心里也怪難受的??赡芪业那楦胁蝗鐜煾岛腿蔚朗克麄兡敲瓷詈?,所以我只是不舒服而已,更多則是唏噓感嘆。師傅從床邊起來,蹲在一側(cè)。面對老朋友,他其實(shí)也有千萬語,甚至是責(zé)備,但是此刻師傅卻一句都沒有說出來,事已至此,怪誰都沒用。
于是師傅用平緩寬慰的語氣對陳老板說:“閉上眼睛睡吧,老朋友。不要醒來了,你活得太辛苦了,就此去吧,朝著有光的地方走。”
說完這句話,陳老板先是愣了,然后會意,勉強(qiáng)擠出一個微笑,接著閉眼,然后斷氣。
在任道士和師傅都痛哭了一會后,師傅開始吩咐任道士找來自己的弟子們,分頭跑,開始操辦喪事。喪事很是氣派,周圍很多鄉(xiāng)親都來了。他們當(dāng)中很多都是曾被陳老板幫助過的人,也有素不相識但敬重陳老板的人,葬禮的主事就是我?guī)煾担瑥年惱习鍞鄽獾哪翘炱?,接下來的兩天半時間,我還稍微睡了會,師傅卻是一直沒睡。他在做完法事后,就一直蹲在棺材邊上,燒紙,自自語。
陳老板沒有子嗣,親人能來的都來了,從來人的數(shù)量,看得出大家對他的尊敬。他用自己前半生的功德,耗盡來為那些不相識的人,只因?yàn)楫?dāng)初那個流浪漢和師傅改變了他,雖是惡果,但他依舊贏得了尊敬。
陳老板的遺體是火化的。和流浪漢不一樣,他有名字。火化后的當(dāng)天,師傅帶著任道士和他的一群弟子,在陳老板義子也就是任道士自己的老家,埋在了樹下。
忙完這一切,師傅才帶著我回了自己家。師傅雖然看上去郁郁寡歡,但實(shí)際上他早已知道這種結(jié)果。于是特意在出門的時候就多帶了些東西。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我去買了酒,還有酥過的花生米,跟師傅在院子里一邊喝酒一邊抽煙,其實(shí)我是試圖讓他心情好點(diǎn),但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直到慢慢我和師傅都喝得有點(diǎn)微微醉了,二樓的電話聲響起了。
師傅說讓我去接,于是我就上樓接電話,拿起電話來喂喂了幾聲,電話那頭一個女人的聲音對我說,這里是武某某家里吧?你是誰?我說你沒打錯,我是他的徒弟。那個女人沉默了一會說,麻煩你叫一下武師傅接一下電話吧,謝謝了。
對方很有禮貌,于是我告訴她等著,就趴到二樓窗臺喊師傅上來接電話。師傅上來后,拿起電話剛剛“喂”了一聲,突然臉色就變了:
“是你?”
過了一會,師傅又說:“你..你還好嗎?”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