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意濃昨天和唐若遙說,萬一他爸爸見到她高興醒了,只是一句玩笑話,現(xiàn)在她確確實實感到唐含章的手指在她掌心動了一下。
“他是不是……要醒了?”秦意濃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睜大著眼睛問。
唐若遙腳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但下一刻她便想起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停下來,平心靜氣地對秦意濃道:“正常的肌肉痙攣而已?!?
說著向秦意濃補充了一下,除了肌肉痙攣以外,還有眼球活動等等等等。
秦意濃為自己的大驚小怪給唐若遙制造一場空歡喜而抱歉,唐若遙哪里會怪她,她從窗戶那搬來另一個凳子,坐在秦意濃身邊,溫柔環(huán)住了女人的肩膀,將下巴擱在上面,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秦意濃低頭看著唐含章,男人的手指又輕輕地動了一下。
即使唐若遙解釋過,秦意濃還是忍不住心頭一跳。
她視線往上,看向唐含章的臉。
唐含章的眼睛始終處在半睜狀態(tài),眼球有時會進行無意識的活動,現(xiàn)在的唐含章依舊如此,沒有任何變化。秦意濃在心里嘆了口氣,果然,奇跡沒有那么容易發(fā)生。
忽然,她瞧見唐含章眼角有什么在反光,她指尖觸上去,摸到微微的濕潤。
在她摸上去的那一瞬間,一滴淚水再次從唐含章眼角滑落。
秦意濃喉嚨微動,問道:“植物人會哭嗎?”
唐若遙閉著眼:“如果受到光線刺激的話,會吧?”
“會一直哭嗎?”
“應該不會?”畢竟沒有意識,不會思考,怎么會一直哭?
唐含章的眼睛好像比方才睜大了一點,好像又沒有,唯有淚水,一點一點潤濕身下的枕頭。
秦意濃愣愣地說:“可是,你爸爸在哭?!?
唐若遙忽然睜眼,朝病床上看去,瞳孔驟縮。
“爸!”唐若遙抓住男人的手,大聲喊了句。
秦意濃及時讓開位置,讓唐若遙撲到病床前。
“爸爸!”
唐含章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他依舊沒有辦法完全睜開眼睛,但是他拼盡全力,讓手指再次動了一下。
唐若遙瞬間淚如雨下:“爸,你是不是能聽到我說話?”
秦意濃已經(jīng)按鈴叫醫(yī)生。
醫(yī)生來得很快,接著唐含章便被醫(yī)護人員圍起來做更詳細的檢查。
唐若遙候在外面,由于心神受到巨大沖擊,站立不穩(wěn),她一只手抓著秦意濃的胳膊,幾乎將整副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她臉上還掛著淚痕,此刻將臉埋在秦意濃頸窩里,溫熱的液體很快浸濕了秦意濃的衣領。
秦意濃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溫柔地重復:“沒事的。”
面前的門被打開。
穿著白大褂,在上衣口袋里插了支黑色水性筆的醫(yī)生走出來,醫(yī)生笑著說:“恭喜,病人確實蘇醒了?!?
唐若遙剛爬上喜意,便聽見醫(yī)生說了句“但是”。
她身形搖晃了一下,秦意濃穩(wěn)穩(wěn)地環(huán)住她。
醫(yī)生說:“但是因為促使病人深度昏迷的原因是腦顱損傷,所以可能會出現(xiàn)失憶、意識障礙等,具體的我們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還有,病人以前有腿部外傷,而且肌肉萎縮嚴重,醒來后要進行長時間的復健,但效果不能保證,不排除終身殘疾的風險?!?
唐若遙向醫(y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道:“謝謝醫(yī)生?!?
無論如何,只要醒了就好。
醫(yī)生道:“不過也不用太擔心,病人目前狀況良好,如果真的失憶了,你可以多和他講講過去的事,帶他去以前去過的地方,恢復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唐若遙再次道謝,問:“我可以進去看看我爸嗎?”
醫(yī)生說:“可以,但他目前還不能說話,應該要過幾天,才能說簡單的字詞。”
唐若遙:“謝謝醫(yī)生?!?
醫(yī)生笑著點點頭,走了。
唐若遙推開病房門,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她回頭一看,秦意濃站在原地。
唐若遙:“???”
秦意濃咬了咬唇,神情局促。
唐若遙重新關上門,走到她近前關切問她:“怎么了?”
秦意濃:“我就不進去了吧。”
唐若遙:“為什么?要不是你,我爸說不定都醒不過來,他見到你肯定很高興?!?
秦意濃聲音低了低,猶猶豫豫地道:“他醒是醒了,但是是高興醒的,還是氣醒的,不好說。”
唐若遙:“……”
秦意濃道:“不然他為什么哭???還哭得那么厲害。”
唐若遙:“……”
不得不說,秦意濃說的確實有道理。
秦意濃再好,她都是個女人,而在世俗的眼光里,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是不被認可的。唐若遙印象里,唐含章不算很古董,但也沒怎么表現(xiàn)出開明的一面。唐若遙是在遇到秦意濃以后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喜歡上女人,更不可能和唐含章談過他對同性戀群體的態(tài)度。
該不會真的是被氣醒的吧?
不止氣醒,還氣哭。
唐若遙:“……”
秦意濃推了推她肩膀,催促說:“你快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唐若遙抿唇,道:“那我先進去了,很快出來。”
秦意濃說:“不用很快,我隨便走走。”
唐若遙再不耽擱,推門而入。
秦意濃輕輕地“嘶”了一聲,把腦門抵在醫(yī)院冰涼的墻壁上,手指摳起墻來。
怎么辦?
***
唐若遙在住院部樓下的一個小亭子里找到秦意濃,秦意濃將兜帽往上拉了點,驚訝道:“這么快?”
唐若遙坐在她身邊,說:“我爸睡了,醫(yī)生說他要多休息。”
秦意濃偏頭看她,見她雙手向后撐在長椅里,眺望遠方,眉眼間難得的放松,唇角亦含著淡淡的笑。
這副模樣,讓她想到了秦露濃自殺未遂后,一天天看著她康復,滿懷希望的自己。
真好啊。
秦意濃抬手,覆住了唐若遙的手背,唐若遙任由她握著,仰頭看向高高的天穹,道:“我好怕這是一場夢?!?
秦意濃將另一只手遞到她唇邊:“咬一口就知道是不是夢?!?
唐若遙在她手背親了一下,說:“不咬?!彼f,“就算真的是夢,我也愿意?!?
秦意濃靠她更近,伸臂將她摟進懷里。
“不管是夢是真,我都會陪你一起?!?
唐若遙將腦袋枕在她肩膀上,輕輕地嗯了一聲。
傍晚唐斐打電話來叫吃晚飯,唐若遙借口說自己有事不回去吃飯,掛斷電話,她才想起還有頂著唐含章妻子身份的江雪珍,問秦意濃道:“我爸醒了的事,要不要告訴她?”
秦意濃說:“能瞞一時,瞞不了一世,況且她有權利知道。”
唐若遙哦聲,抿了抿嘴。
秦意濃揉了揉她的腦袋,說:“不高興?”
唐若遙悶聲道:“我不喜歡她,她那樣的人,不知道我爸到底喜歡她什么,我想讓我爸和她離婚?!?
秦意濃唔聲,說:“大人的事讓他們自己決定?!?
唐若遙道:“我就說說,不會干涉他的自由,而且當著我爸的面,她不敢對我說什么。我只是在想,等我回去上學以后,江雪珍會不會好好照顧我爸,醫(yī)生說康復治療要很久,萬一她那里出了什么岔子,我……”她鼻子一酸。
秦意濃拍著她的背,唐若遙慢慢平息哽咽,道:“沒事,我可以向學校請求休學一年,我親自看著他。”
秦意濃眼神流露出不贊同,一閃而過,她想了想,說:“還有一個方法,把他轉到首都去,我們都在那邊,照顧起來很方便,你也不用休學?!?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你和我說麻煩?”
唐若遙感覺到危險,縮了縮脖子。
秦意濃捏了捏她的后脖頸,發(fā)出一聲很輕的笑聲,道:“我也不是完全為了你,在岳父面前刷足好感度,他才會放心把女兒嫁給我?!?
唐若遙低聲自自語道:“什么嫁不嫁的……”耳根卻慢慢染上一層緋紅。
秦意濃抬頭看了看天,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出去吃個飯?”
唐若遙嗯聲,說:“我爸醒過來的事,明天再說吧,我今天高興,不想見到江雪珍。”
秦意濃縱容地笑:“行,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兩人用完晚飯回來,護工仍在盡職盡心地給唐含章擦身,她顯然知道唐含章蘇醒的消息了,一見唐若遙就連聲恭喜她,秦意濃搶在唐若遙之前,給護工包了個大紅包。
唐若遙笑笑,由她去了。
唐含章在睡覺,唐若遙坐在病床旁,專注地看著。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女人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臉頰,接著她眼前一花,多了一盤切好的蘋果,唐若遙綻開笑容,接過盤子,叉起一塊蘋果,先喂給秦意濃吃,自己再吃了一塊。
秦意濃眼睛掃過病床里另一張家屬陪護床,低聲道:“我回去拿換洗衣服?”
唐含章剛醒,唐若遙今晚肯定會住在醫(yī)院,不止今晚,大概這之后都會留在這里。
唐若遙起身說:“我去吧,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
秦意濃:“???”
唐若遙淡笑道:“你的臉,不安全,我沒你紅,而且這里是我家,到處躥也沒事。”她按著秦意濃的肩膀,讓她坐在床沿,道,“你在醫(yī)院看著我爸,我很快就回來。”
秦意濃張了張嘴,唐若遙已經(jīng)快步出去了。
秦意濃目光落在安睡的唐含章臉上,咽了咽口水,心里默默祈禱:不要醒,千萬不要醒。
老天爺偏和她作對。
唐含章眼睫毛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第一眼便看到坐在病床前的秦意濃。
兩人四目相對,時間凝固了。
秦意濃只覺得自己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一寸一寸地冰涼,僵硬,她在昏迷的唐含章前能說會道的嘴也跟被膠水封住了似的。
好半晌,她才控制自己的臉部肌肉勉強擠出一個乖巧的笑容。
“嗨,叔叔好?!?
唐叔叔看了她幾秒鐘,眼珠漆黑,便顯得目光格外深邃。
這幾秒鐘是秦意濃人生最漫長的幾秒之一,唯一可以相提并論的是二十歲那年她沖到馬路中央,攔住韓玉平的車,車燈照過來,刺得她睜不開眼睛的那幾秒。
唐叔叔重新閉上眼睛。
秦意濃渾身的肌肉放松下來,四肢發(fā)軟,幾乎從椅子上滑下去。
唐若遙終于回來了。
“我爸醒過嗎?”她把帶來的衣服放到沙發(fā)上。
“……醒過?!?
“你怎么了?表情這么奇怪?”
“沒什么,在想叔叔什么時候能說話?!?
“哎,不是岳父嗎?”唐若遙沒她那么多顧忌,聽到她改口叫叔叔便打趣她。
秦意濃食指比在唇中央,用力地“噓”了聲。
唐若遙輕笑出聲。
敢情她只會趁著唐含章不能給反應的時候厚臉皮,現(xiàn)在她爸爸醒了,她就跟紙老虎似的。還以為她一直這么波瀾不驚呢。
兩人在病房的衛(wèi)生間里簡單沖了澡,躺在隔壁的陪護床,單人床狹窄,兩人并排躺著得緊緊貼在一起。秦意濃渾身不自在,這里動動那里動動。
唐若遙以為她不習慣這么小的床,睡得不舒服,提議道:“要不你還是住賓館吧,這里擠,明早再過來也是一樣的。”
秦意濃“哎”了聲,說:“我不是?!?
“不是什么?”
秦意濃欲又止。
即使老丈人沒醒,當著老丈人面,和他女兒睡一張床,換誰誰不尷尬。
“算了,沒什么?!鼻匾鉂夥艞壛?,破罐子破摔地閉上了眼睛,“晚安?!?
唐若遙側身,吻了吻女人的唇。
“晚安。”
她剛打算也合上眼睛,卻見一抹緋紅染上秦意濃的耳朵,火山燎原似的,迅速蔓延到白皙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