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菡在旁邊默默地瞧著二人聊天。

論起察觀色，她也是個中人才,再加上旁觀者清,唐若遙的變化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盡數(shù)呈現(xiàn)在她眼底。

以前的唐若遙雖然也沉穩(wěn),但有時候能看出來她在秦意濃面前還是故作鎮(zhèn)定的，現(xiàn)在卻是真真正正地沉淀了下來，給人的感覺踏實了不少。

她不再像秦意濃豢養(yǎng)的依附于她的小情人，而是以一個獨立的人格在和秦意濃平等交流。

秦意濃似乎也有點沉溺于這種感覺，不知不覺和她說了很多。

直到韓玉平派人過來叫她,止住了話茬。

“秦老師您忙，我先走了,謝謝您的指教?！碧迫暨b淡施一禮，起身,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

秦意濃目送她的背影，發(fā)覺自己又有出神的癥狀,連忙將自己的亂飛的思緒拉了回來。

小助理們識趣,見秦意濃和人聊事兒自發(fā)地避讓了,眼下只有一個關(guān)菡在身邊。秦意濃看了眼關(guān)菡，關(guān)菡回了她一個眼神,兩人交換了一個共識。

唐若遙喝了口辛倩遞過來的水,半瞇著眼往秦意濃那兒瞧了瞧，沒多停留，旋即收回了視線，低頭翻動劇本頁，心無旁騖,變得更專注了。

劇組前期都會盡量把拍攝內(nèi)容安排得密集一些，免得后期束手束腳，時間不夠充裕。

秦意濃收工回了酒店。而唐若遙有場夜戲，內(nèi)容挺簡單，就是她見過沈慕青后，對對方萌生了一絲好奇，向父母問隔壁家的情況，還有一個從房間窗戶往沈慕青院子里看的鏡頭。

客廳頂上懸著盞白熾燈，以前的燈不像現(xiàn)在那么亮，照出來的光都是黃昏昏的。飯桌擺好了，菜還是熱騰騰的，一家三口演員就位，各部門就位。

“《本色》第三場一鏡一次，action！”

“卡?！北O(jiān)視器后，韓玉平面無表情地說，“ng?！?

唐若遙露出一絲錯愕和狼狽。

剛開始就吃ng，這在她的職業(yè)生涯里幾乎是沒有過的事情。

除了剛?cè)肴r，第一位導(dǎo)演調(diào).教她的時候，她演技生疏，第一次面對鏡頭，犯了很多新人演員的錯誤，比如說找不準(zhǔn)鏡頭這樣最基礎(chǔ)的，所以才吃了不少ng。

唐若遙默不作聲地重新調(diào)整，一邊想：幸好秦意濃不在，否則她要窘迫得鉆地洞了。

韓玉平卻走了過來。

唐若遙：“？？？”

“你的姿態(tài)有點問題，你應(yīng)該這樣……”韓玉平搬來一張椅子，自己坐在上面，給她示范了一遍，“隨意中帶著緊張的感覺，記住了嗎？”

唐若遙神情古怪，看向韓玉平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外星人。

怎么突然轉(zhuǎn)性了？

韓玉平本來打算說到這就回去的，一見她這副表情，皺了皺眉頭，突然大發(fā)慈悲地再開口道：“下午你也是這個毛病，該放時放不開，要么放得太開，顯得浮，流于表面?！?

電影是鏡頭的藝術(shù)，一舉一動都被大銀幕放大，本來就對演員要求更加苛刻，韓玉平更是嚴(yán)格中的嚴(yán)格。唐若遙的演技早已超過了及格線，在一般導(dǎo)演那里算得上優(yōu)秀，但在韓玉平這里，差一分一厘都不行，他要的是絕對的完美。

“秦老師也指出了我這個問題，我會潛心改正的。”唐若遙虛心接受道。

“我知道?！表n玉平尋?？谖菐Я艘痪洌f，“調(diào)整一下，準(zhǔn)備第二遍?！?

唐若遙卻想著韓玉平隨口說的那句“我知道”。

她和秦意濃下午聊天的內(nèi)容只有她們倆知道，哦，還有一個關(guān)菡，但關(guān)菡絕對不會說出去，而她走之前，韓玉平正好叫秦意濃過去說話。

所以是秦意濃和韓玉平說了這些，他才會親自過來給自己示范嗎？

唐若遙暫時把疑問壓下，進到戲里。

“《本色》第三場一鏡二次，action！”

昏黃燈光搖曳，鋪了格子桌布的餐桌和樣式簡單的家常菜充滿了傳統(tǒng)小家庭式的溫馨。

韓子緋一只手拿著筷子，在桌上幾個菜上比劃著，仿佛不知道先寵幸哪個好，都難以取舍。方姣在廚房里招呼她端菜，韓子緋夾了一筷小炒肉，連筷子帶肉一塊叼著，靈活地游進了廚房里。

要論活潑，韓子緋是唐若遙從影以來，演的最活潑的一個角色。因為她的外形條件，以前找上來的角色都偏向于內(nèi)斂型，要么也是快意恩仇的俠客。

此番突然演一個普通社會背景的十六歲少女，這種活潑不但表現(xiàn)在內(nèi)心，還表現(xiàn)在外部性格，所以她的肢體小動作特別多。

小動作這種表演，一不留神就會演成賣傻。唐若遙只當(dāng)了三年的演員，因為獲得的獎項顯得天縱奇才，但放在常規(guī)標(biāo)準(zhǔn)里來說還是個新人，唐若遙從來沒有過少女這個階段，從來沒演過這個和父母其樂融融的類型，經(jīng)驗上的欠缺是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彌補的。

尤其是在韓玉平這雙火眼金睛下，原本細(xì)微得可以忽略不計的缺陷都被他無限放大。

果不其然，唐若遙成名后遭遇了第一次滑鐵盧。

“卡！”

“ng！你手為什么要多動一下？”

“卡！吃飯的時候眼睛看哪兒呢！”

“ng！你腿抖什么抖，不是叫你吊兒郎當(dāng)，你覺得這樣的角色出現(xiàn)在銀幕里你自己會喜歡嗎？！沈慕青會喜歡嗎？！你拿什么吸引她？！”

韓玉平一把將擴音喇叭丟在了桌上，咚的一聲，兩只手揪住了自己的短發(fā)用力向后捋。

片場噤若寒蟬。

唐若遙臉色漲紅。

她的助理辛倩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再一次ng后。

唐若遙雙手合十，朝身旁的各位工作人員包括導(dǎo)演挨個兒鞠了一躬：“對不住大家，這大半夜的，拖累你們了。”

她招來辛倩，吩咐對方叫冷飲外賣。

現(xiàn)下剛開春不久，外面天氣涼爽，但拍攝中心熱浪起伏，機器和擁擠的人，塞滿了房間，尤其是舉反光板的幾位，早已汗流浹背。頻頻ng，拍攝時間拖得無限長，大家心里都憋著火，但見唐若遙這么個小姑娘誠懇地道歉，紛紛大度地擺手表示沒事，舉收音話筒的那位大哥粗著嗓子鼓勵她：“沒事兒哈，以前被韓導(dǎo)罵過的人多了去了，再接再厲?！?

他這語文水平純屬體育老師教的，不知道是希望唐若遙早點過還是多挨點罵。

眾人苦中作樂，笑成一團。

唐若遙輕輕地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腳步邁向韓玉平，低聲道：“對不起韓導(dǎo)?！?

韓玉平一只手掐著眉心，原本的那條紋路更深了，從手指縫里瞟了她一眼，冷聲道：“道歉有用嗎？道歉要是能演好戲，滿世界都是影帝影后了，用得著你們？”

韓玉平講話沒有半分留情的余地，唐若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慚愧地低下了頭：“對不起?！?

韓玉平壓了壓火，問：“你以前是怎么和家人相處的？”

唐若遙啞然了一會兒，方小聲道：“我媽媽早逝?！?

韓玉平一噎，跟她大眼瞪小眼。

之后，韓玉平語氣緩和了些，說：“那也不是你演不好這段戲的理由，演殺人犯要真殺過人才能演嗎？”

“是我的問題?！碧迫暨b不為自己辯解。

但這二者還是有不同的，殺人犯是遠(yuǎn)離現(xiàn)實生活的，演員去演繹的時候進行藝術(shù)加工也更為方便；但現(xiàn)實不同，現(xiàn)實要引起觀眾的共鳴。

韓玉平望著她，沉沉地嘆了口氣：“今晚先到這里吧，再演下去無非是重復(fù)失敗罷了?！?

唐若遙猝然抬眼：“韓導(dǎo)，我……”

韓玉平打斷她，一錘定音：“下次再拍?！?

韓玉平舉起擴音喇叭：“收工！都回去休息！”

唐若遙心情低落地去卸妝，辛倩在旁邊小聲安慰她：“沒事的，我聽人說了，韓導(dǎo)這人脾氣就是這樣，跟他合作的演員就沒有不挨罵的，習(xí)慣就好。”

唐若遙勉強扯了扯唇角，一絲笑意也無。

“唐老師，妝卸好了。”被她的情緒影響，化妝師的聲音也輕若未聞。

“謝謝?！碧迫暨b站起來，拿過辛倩手里的外套穿上，“走吧，車在等了?！?

從劇組到賓館的一段路，唐若遙異常沉默。

辛倩挖空心思想逗她笑一笑，唐若遙直接說：“讓我安靜一下?！彼筒桓艺f話了。

對面的房門緊閉，唐若遙往旁看了眼，抬腿邁進了自己的房間，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

一條走廊之隔的秦意濃房間。

“這小孩兒跟你當(dāng)年一模一樣。”韓玉平在電話里說。

“怎么就跟我一樣了？”秦意濃挑眉。她不知道今晚片場發(fā)生的事，訖悠悠地問道，“晚上的拍攝還順利嗎？”

秦意濃的預(yù)計很樂觀，唐若遙這方面天賦杰出，她又拜托了韓玉平多費點口舌教導(dǎo)她的肢體，應(yīng)該會順利。她原本想在那兒看一看的，怕影響她發(fā)揮，先回來了。

“順利我能是這個樣子嗎？有段親情戲，她總是欠那么一口氣上不去?！表n玉平鼻腔里噴火，說，“氣死我了！明明能拍得更好，關(guān)鍵時刻就差一點兒，不爭氣！”

秦意濃一愣。

她知道韓玉平剛開始那句話什么意思了，以前她也是拍不好親情戲，看到父母兩個字本能地抵觸排斥。那時她還不夠成熟老道，不能把戲里戲外的情感分開，現(xiàn)在早已不會了。

韓玉平：“她說她媽媽早逝……”

秦意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關(guān)菡在調(diào)查后和她匯報過，唐若遙是重組家庭，生母似乎在她不記事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父親娶了繼母，家里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韓玉平：“你看你有什么經(jīng)驗傳授給她嗎？”

秦意濃啞然片刻：“我？關(guān)我什么事？”

韓玉平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我看你跟這小孩兒挺親近的?！?

“什么時候親近了？”

“下午休息的時候啊，你倆在那卿卿我我，回頭你還叮囑我多點耐心?！表n玉平一琢磨，百思不得其解地說，“一開始你倆見面還劍拔弩張的，你恨不得吃人，怎么現(xiàn)在又甜甜蜜蜜了？”

“你這成語運用水平是怎么當(dāng)導(dǎo)演的？”秦意濃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話。

什么叫卿卿我我？什么叫甜甜蜜蜜？

明明只是正常正大正直的普通聊天！不怕任何人偷聽的那種！

韓玉平：“今晚那場戲已經(jīng)延后了，我讓她私底下再自己練練，過幾天拍的時候，你在旁邊盯著點兒，看看有什么調(diào)整的？”

秦意濃抬眉，奇道：“你是導(dǎo)演我是導(dǎo)演？”

韓玉平：“我教她就得被我罵得狗血淋頭?！?

“……”秦意濃說，“我來教。”她舔了舔唇，不知道為誰說話似的，補充道，“你一把年紀(jì)了，平時少動肝火，對身體不好?！?

秦意濃不用看就知道唐若遙今晚上肯定被罵慘了。

希望小朋友不要偷偷哭鼻子。

韓玉平以為她是關(guān)心自己，暗暗感動了一番，道：“我先休息了，你早點睡吧?！?

“晚安叔叔。”

“嗯，晚安?！?

掛斷電話，秦意濃走到門口，扒開貓眼往外看了看，走廊里寂靜無聲，深夜更不會有人，但她還是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坐回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