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從連的前手下們早就四散開來,各自干活,他則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抽煙。
外間是饑腸轆轆的高孟人分食僅存干糧的聲音,炭火燒得噼里啪啦,混合著父母安慰子女,情侶相互訴說的聲音,當(dāng)然,還有醫(yī)生最后一遍檢查病患狀況的聲音,總之那些輕柔的高孟語落在刑從連耳中,很難得讓他覺得煩躁。
他把煙頭彈遠(yuǎn),在干草堆上睡下
房門被人推開,段萬山蹣跚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刑從連張了張嘴,未等他開口,段萬山一把將門關(guān)上。門關(guān)上的那瞬間,段萬山整個人像是被抽去脊柱,以肉眼可見的狀態(tài)垮塌下來,砰地摔倒在地。
刑從連蹭地站起,將人扶到干草堆上躺下。段萬山躺在草堆上,像是一截蠟燭已經(jīng)燃燒到生命最后時光,已經(jīng)用盡他的所有力氣。他微睜眼,用一種虛弱卻認(rèn)真地目光注視著他,仿佛有很多話要說。
刑從連非常不愉快:“段老師你這個樣子不對,很像是要托孤,但我不想聽?!?
“不是托孤?!倍稳f山掙扎著,想要伸手在懷里翻找,“我懷里揣了瓶酒,快拿出來看看有沒有摔壞?!?
刑從連低頭,見段萬山右手顫抖,拉了半點都沒有拉開夾克衫拉鏈,他挑了挑眉,幫了個忙,果然在段萬山懷里正躺著一瓶巴掌大的酒:“我老家北市的二鍋頭,牛欄山?!?
段萬山躺在地上,掙扎著想要坐起。
刑從連實在看不下去,將人扶在墻上靠好。
段萬山將酒瓶遞給他。
刑從連并沒有接:“這算什么?”
“謝禮。”
“禮太輕?!?
“但情義重?!?
段萬山的手執(zhí)著地舉在半空中,并說:“這是我千辛萬苦托朋友從北市帶來的,一直沒舍得喝,放了整整十年。”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因為你下句話肯定要說,反正我這輩子也沒機(jī)會喝了?!毙虖倪B撇了撇嘴,非常冷酷地道。
“哈哈哈哈哈哈。”段萬山突然爽朗地笑起,他笑聲虛弱,有種看淡生死的灑脫。他不知道拿來的力氣,用力擰開瓶蓋,徑自灌了一大口:“我還有機(jī)會喝?!?
月光下,醫(yī)生面色慘白,大概是人之將死,刑從連意外從段萬山那張老農(nóng)似的臉上,看出一些年輕時的英俊味道。其實年輕時這個詞也不對,他看過段萬山的簡歷,這位醫(yī)生剛過四旬,按聯(lián)合國現(xiàn)有的年齡階段分類,四十多歲還只是青年。但大概是在達(dá)納的歲月太催人老,段萬山看上去遠(yuǎn)超出自己的真實年齡。
刑從連忍不住開口:“你不能死。”
“人都是要死的。”
“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讓老子覺得,老子千辛萬苦來達(dá)納幫你救人,你看到我就放心了,說死就死,讓我覺得幫你就是害死你?!?
段萬山搖了搖頭,他弓起膝蓋,將褲腿一層層卷起,刑從連這才看到褲管下掩蓋多日的傷口。那應(yīng)該是貫穿性的槍傷,被一根木棍堵住傷口,腐爛的傷口中,泥漿似腥臭的血還在滲出。段萬山似乎是在傷口上敷了草藥類的東西,但對于槍傷來說,這種治療根本是杯水車薪。
刑從連抬起視線,看著醫(yī)生喝酒后,略顯紅潤的臉,但他很清楚,這種紅潤更像是回光返照。
“敗血癥,毒素已經(jīng)侵入全身,截肢都沒用,不過我沒什么意思,只是告訴你,如果你不來我也得死?!倍稳f山說,“不過就是死得不太值了?!?
“你覺得你現(xiàn)在死得就值得了?”刑從連反問。
“哈哈?!倍稳f山的胸膛因為笑意和病痛而起伏,“我這屬于撞上只好硬抗,要不然呢?”
段萬山反問一句“要不然呢”,刑從連突然細(xì)想了下,不然就是放下上千高孟人不管,獨自逃生,對于像段萬山這樣的人來說,并不存在這種選擇。
他再次冷笑,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冷笑的次數(shù)自從來到達(dá)納后與日俱增。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活著,在你接下來的一生中,說不定可以拯救比外面多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人?”
“在我中彈之前,也并不知道自己會死?!?
“如果你知道自己會死呢?”刑從連堅持。
“你非要問這么苛刻的問題?”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命題,問將死之人這些問題,很有意義?!?
段萬山垂下眼簾,仿佛在深思,刑從連很清楚看到這位醫(yī)生臉上閃現(xiàn)過的各種情緒,最后,經(jīng)過深思熟慮,段萬山抬頭看他:“我應(yīng)該還是會幫忙吧?!?
“為什么?”
“因為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未來的一萬人自有能救他們的人。并且我很確定,如果我看到這些高孟人垂死而不伸手,那我一定一輩子都活在懊悔和愧疚里,那比死還痛苦。而我想,您的手下們,也是這么想的?!倍稳f山緩緩道。
“你怎么快死了還要做和事佬?!毙虖倪B再次煩躁。
“很抱歉將您卷入這件事?!倍稳f山再次鄭重道歉。
“你什么意思?”刑從連瞪了他一眼,“我看起來像是會因為這種小事暴躁的人嗎?”
段萬山搖了搖頭,嘆息道:“因為您一直在對您的手下生氣?!?
“我的人我還罵不得了?”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生氣不是因為他們,他們來找我、甚至你最后找到我,我都覺得沒什么……”
“嗯?”
“只要理由正當(dāng),解決這些讓你們要死要活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是舉手之勞。”刑從連掏了根煙,叼在嘴里,用打火機(jī)啪地點燃。
段萬山微微張嘴,看著他,有些驚訝。
“這就是我這種人存在的意義?!毙虖倪B平靜地道。
雨林銀月初升,亮得過分。
過了很久,段萬山才開口:“可你確實一直很暴躁?!?
“我暴躁是因為私事。”刑從連的語氣又不好了。
“像你這種人,還會被私事煩惱?”段萬山靠在墻上,仰天喝了口酒。
刑從連覺得,段萬山大概是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越來越不像之前那個老農(nóng)民,畢竟老農(nóng)民不會對恩人這么犀利。
“如果有人在等你回家,但你暫時不能回家,你不覺得煩躁嗎?”
“您夫人?”段萬山問。
“不是。”
“那是?”
“我……朋友,但可能是未來的男朋友?!毙虖倪B很干脆說道。
“未來?”
“因為我在我們確立感情前,突然被傻逼手下搞來處理你們這堆破事,不知道我回去的時候他還會不會接受我?!?
段萬山酒差點被酒嗆?。骸斑€是男朋友?”
“你恐同?”
他話音未落,卻見段萬山失神地笑了起來,醫(yī)生拿起酒瓶,又抿了一小口,看向窗外的月亮,久久無。
見段萬山一副正在思念什么人的模樣,刑從連趕忙向后退了退:“我不是很想聽你的情史。”
段萬山笑了:“您就聽一聽吧,聽聽將死之人的感悟,說不定對你有啟發(fā)呢?”
“那好?!毙虖倪B想了想,認(rèn)真地道。
……
實驗室里,端陽饑腸轆轆。
因為林辰再次睡去,而面具人又沒有到來,他就一個人繼續(xù)完成先前為完成的提取工作,順便查看這里所有的恒河猴血液樣本。
他放下最后一支試管,伸展了下手臂,向?qū)嶒炁_邊的地面看去。
林辰裹著幾件實驗服,再次沉沉睡去。
雖然林辰不斷在開玩笑,但端陽非常清楚,林辰清醒的時間已經(jīng)越來越少,他先前已經(jīng)把實驗室里的無水酒精溶劑稀釋到百分之七十五,給林辰做了簡單消毒處理,但很顯然,林辰現(xiàn)在需要的是大劑量抗生素,幫助他對抗體內(nèi)的細(xì)菌。
他看了看時間,拿著酒精蹲下身,從層層醫(yī)生實驗袍中,將林辰受傷的手拿出展開。
因為掌心傷口發(fā)炎化膿潰爛的關(guān)系,林辰原本蒼白瘦削的手掌整個腫起,連帶手指都紅腫不開,變成原先的兩倍粗。端陽用棉花沾了酒精,給他清潔傷口,泛黃的汁水順著傷口淌下。
傷口消毒本來就應(yīng)該是劇痛,然而林辰只是略顯不安地在睡夢中掙扎了下,連眼皮都沒有睜開,端陽心中憂慮更甚。
他給酒精蓋上瓶蓋,重新站起,將東西歸位,過了一會兒,林辰才勉強(qiáng)醒來。
端陽低頭看去。
剛從半昏迷狀態(tài)清醒過來的林辰強(qiáng)撐著睜開眼,在看到他的剎那,林辰眼神中潰散的焦距在很短時間內(nèi)聚攏,瞬間恢復(fù)清明。
端陽想,林辰的意志力大概是他所見過最強(qiáng)大的之一。
“你殺猴子了?”躺在地上的林顧問嗅了嗅空氣里的味道,向解剖室的位置看去。
端陽蹲下身:“在為明天的大逃亡做準(zhǔn)備?!?
“那全靠你啊,端醫(yī)生。”林辰強(qiáng)裝愉悅地說道,“不過如果到時候有機(jī)會我身體情況不允許,我希望你一個人走?!?
聞,端陽猛地一震。他看著在短時間內(nèi)因感染而迅速衰弱下來,卻一直不停用各種話刺激他振作的心理學(xué)顧問,跪坐在地,將手搭上林辰滾燙的額頭。
“林顧問,我一直在想你說的《秘密》,雖然你一直在說要死,但卻從未放棄過,不是嗎?”
林辰?jīng)]有說話,只是躺在地上,虛弱地喘息。
端陽有些焦急,他覺得自己越發(fā)摸不清楚林辰的想法,只能試圖喚起對方的生存意志:“沒有那樣的人存在嗎,你想為之堅持下去,努力撐到最后的人?!?
“當(dāng)然有?!绷殖阶旖锹冻鲆唤z笑意。
“是誰啊?”端陽順口問道。
“當(dāng)然是我愛的人,笨蛋。”林辰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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