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廊道,風(fēng)云變幻后,人間百態(tài)盡顯,負(fù)劍老人頹然松手,數(shù)十年砥礪打磨才養(yǎng)孕而出的那份明澈劍心,被徹底打破,神情呆滯,宗師風(fēng)范喪失殆盡。千辛萬苦闖出仙子名號的紫衣女子,冷漠神色如冰雪消融,欲語還休一雙會說話的剪水眼眸,其中意味竟有敬畏、仰慕和愧疚三種之多。那個西蜀世家子收斂了渾水摸魚的念頭,擺出伏低做小的退步姿態(tài),又盡量維持住大家子弟該有的氣度,不至于流露得太過見風(fēng)使舵。他的妹妹反差最大,初生牛犢不怕虎,她非但沒有退縮,而是瞪大眼睛,只差沒有在臉上寫出咱倆私定終身吧。
宋夫人沒有在這四人傷口如何雪上加霜,收斂了笑意,來到徐鳳年身邊,旁若無人的模樣,開始為徐鳳年介紹諸人:“紫竹仙子黃春郁,師門是西蜀道僅僅排在春帖草堂之后精衛(wèi)劍山,她的恩師是劍山四峰中的斗牛峰主鄧鄶,前段時間曾經(jīng)在劉將軍府邸做客,昨日才來到雪荷樓。如果沒有猜錯,兄妹二人來自西蜀益州陸家。至于這位遇敵不愿……哦,是不屑出劍的前輩,叫阮京華,是西蜀道上有數(shù)的江湖宗師,曾有詩壇大家贊譽其劍術(shù)有‘千騎卷雪過大崗’之勢,故而在離陽西南武林中有個千騎劍仙的外號。”
好不容易還魂的老劍仙聽到“不屑”這個刻薄說法后,差點當(dāng)場一口老血噴出來,臉色鐵青,嘴皮子劇烈顫抖。
徐鳳年終于正視老人,笑問道:“你就是阮京華?年輕時候因為仰慕劍神李淳罡才棄文習(xí)武,還寫過那首膾炙人口的誦劍名篇《三尺》?”
老人愣了一下,這位半點精氣神都不剩的劍道宗師,緩緩點頭。
徐鳳年出人意料地說道:“失禮了?!?
阮京華只覺得匪夷所思,就連宋夫人也一頭霧水。徐鳳年輕聲笑道:“曾經(jīng)有位劍道前輩說你天賦平平,劍術(shù)難成氣候,不過寫的詩不俗氣,阮京華就不該練劍,應(yīng)該做個經(jīng)世濟民的讀書人。”
讓那對陸氏兄妹感到詫異的是阮京華在剎那迷茫后,緊接著整個人如同鬼上身一般,老淚縱橫,哭哭笑笑,頗像是個私塾蒙學(xué)天天挨板子的遲鈍稚童,突然有一天被治學(xué)苛刻的先生好好夸獎了一句。又像是個皓首窮經(jīng)的不第秀才,落魄一生,突然有一天只覺得朝聞道夕可死矣。學(xué)那武林盟主徽山軒轅穿那紫衣的黃春郁,發(fā)現(xiàn)那一行三人都遠(yuǎn)去了,阮京華仍是沉醉其中,久久不可自拔,仰頭喃喃自語:“無匣也無鞘,暗室夜常明。三尺木馬牛,可折天下兵。欲知天將雨,錚錚發(fā)龍鳴。提劍走人間,百鬼夜遁行。飛過廣陵江,八百蛟龍驚。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襲青衫放聲笑: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在前往劉懷璽房間的路上,宋夫人解釋道:“根據(jù)諜報那個叫張武侯的游俠兒,已經(jīng)暗中投靠了新任益州將軍。益州陸氏和精衛(wèi)劍山的主要人物,如今也都是益州刺史府的座上賓,加上先前有黃春郁做鋪墊,看來他們這趟雪蓮城之行,是奔著拉攏劉懷璽去的。王爺,需不需要將這些人留在雪荷樓?”
徐鳳年搖頭道:“暫時還沒有跟西蜀道徹底撕破臉的必要,雪荷樓畢竟離著北涼太遠(yuǎn),樊小釵也沒有趕到,一旦遇到不死不休的狀況,拂水房遠(yuǎn)水難解近渴。搜集諜報才是雪荷樓的首要任務(wù),以前是,以后也是。西北西南的大勢走向,和北涼和蜀地的此消彼長,說到底還是靠十萬數(shù)十萬的鐵騎和刀槍,而雪荷樓在內(nèi)的拂水房,少死一人,多送出一份諜報,也許就可以改變戰(zhàn)局,繼而影響到整個天下的格局?!?
宋夫人輕聲道:“是奴婢眼界狹窄了。”
徐鳳年停下腳步,看著宋夫人,無奈道:“宋夫人與我娘和趙姑姑都是舊識,一口一個奴婢,就不怕我心不安???”
宋夫人眼簾微微低垂,伸手捋了捋額頭發(fā)絲,不置可否。
房中,于清靈煮茶,火候未到,劉懷璽在耐心等茶,當(dāng)宋夫人和陌生臉孔的年輕人聯(lián)袂走入屋內(nèi),于清靈恰好茶水可以出爐,劉懷璽感慨道:“宋夫人,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宋夫人落座,徐鳳年“畢恭畢敬”站在她身后。
劉懷璽笑問道:“敢問這位公子是?”
宋夫人嘴角翹起的風(fēng)情一閃而逝,語氣輕柔道:“徐公子是蒙離的同門師弟,身手……極佳。”
身形雄偉的劉懷璽大手一揮,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坐下一起喝茶,我這輩子敬重飽讀詩書的文人,但真正對胃口的,還是拳頭硬骨頭硬的江湖漢子??上Ы袢瘴沂强停畏蛉耸侵?,雪荷樓只給喝茶,那劉某人就只能乖乖喝茶。只憑宋夫人都稱贊一句身手極佳的說法,他日公子蒞臨寒舍,咱們定要痛飲一番。”
劉懷璽的不拘小節(jié),有一股語難以形容的獨到魅力,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這位正值壯年的西域梟雄,他那種豪邁,并不讓人感到居高臨下,牧守一方的父母官愛民如子,將軍與士卒同甘共苦,名流權(quán)貴的禮賢下士,雖然難得,但心思敏銳的下位者,依然能夠或多或少感受到地位懸殊帶來的疏離,先前陸氏子弟的那種溫良恭儉讓,道行火候明顯就要差十萬八千里。但是劉懷璽與人說話的時候,眼睛會看著對方,真誠而灑脫,說出口的每個字都如同發(fā)自肺腑。
看到徐鳳年大大方方落座后,劉懷璽臉上笑意更深更濃,然后對宋夫人討價還價道:“宋夫人,徐公子是爽快人,夫人就算不看劉某人的那點薄面,能否看在徐公子的面子上,讓于姑娘幫忙捎兩壺好酒來?屠狗輩的大碗酒大塊肉,賽過鐘鳴鼎食的人間王侯嘛?!?
于清靈露出詢問眼神,宋夫人點了點頭,前者身姿搖曳姍姍而去。
劉懷璽拍了拍自己肚子,笑道:“宋夫人,劉某人這肚子里就沒幾根彎彎腸子,有話就直說了,咱們開門見山,講些敞亮話,至于說完之后,是打是殺,能否喝上于姑娘的酒,看老天爺?shù)囊馑肌N疫@趟來,自然是不缺誠意,否則也不會獨身來此坐在這里喝茶,嗯,雪荷樓外當(dāng)然有我?guī)淼膬砂偬栃值?,我也沒想鬼鬼祟祟,都在明面上擺著,那些人誰都看得到。畢竟劉某人只是二品小宗師的本事,沒那天大能耐一人挑翻了你們雪荷樓,別的不說,起碼舍不得讓府上些女子守寡?!?
宋夫人一笑置之。
劉懷璽舉杯喝了光了杯中茶,繼續(xù)說道:“我劉懷璽的野心,不說宋夫人,雪蓮城有點腦子的,都可以猜得到一二,劉將軍府邸,嘿,劉某人當(dāng)然是想當(dāng)實打?qū)嵉膶④姡灰l給我朝廷承認(rèn)的將軍名號,讓我當(dāng)個天不管地不管而且名至實歸的土皇帝,至于是北莽是離陽,是宋夫人身后的北涼大人物,還是西蜀異姓封王的白衣兵圣陳芝豹,或者是南疆的燕敕王,都無所謂!如果誰給我的價錢足夠,劉某人也舍得雪蓮城內(nèi)用二十年攢下的這份家當(dāng),帶著幾千號兄弟去戰(zhàn)場上走一遭?!?
宋夫人微笑道:“到了山頭林立的別家地盤,劉將軍就不怕任人拿捏?幾千人在雪蓮城稱王稱霸是足夠了,只要背井離鄉(xiāng)進(jìn)入軍中,即便是兵力最少的西蜀道,恐怕劉將軍再說話,就很難像現(xiàn)在這樣大嗓門了?!?
劉懷璽揉了揉下巴,爽朗笑道:“所以說待價而沽自抬身價是一回事,放亮眼招子,給自己找個好相處的婆家又是一回事,要不然劉某人也不會到今天還沒能撈到將軍的頭銜。說實話,就住在夫人雪荷樓的黃春郁,只是多方招安勢力的其中之一,除了西蜀道允諾了一個雜號將軍的身份,以及獨領(lǐng)三千兵馬的兵權(quán),南疆那邊開價更高,龍宮有秘密使者答應(yīng)劉某人,從三品的奮武將軍,離陽朝廷的正號將軍之一,更答應(yīng)我只要到了南疆,當(dāng)天就是一州將軍的交椅,而且所有走出雪蓮城的兄弟都不打散,不但如此,還給我額外添加六千人馬。離陽趙家嘛,西蜀織造局也有人來過府上,就是小家子氣了些,不說也罷。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