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虢仿佛什么都沒有聽見,繼續(xù)往前走,步履蹣跚。
這位僅是在工部渾渾噩噩擔(dān)任侍郎的元榜眼,走到一塊足有兩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前停下,開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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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奇怪,首輔張巨鹿在偌大一個家族里,既不是什么嚴(yán)父也不是什么慈父,對家務(wù)事從不插手,對待幾位子女,一向抱著自生自滅的冷淡態(tài)度,長子好似并未繼承首輔父親的學(xué)識才華,碌碌無為,在京畿邊緣的一個人口不足三千戶的下縣擔(dān)任縣令,當(dāng)了整整六年都沒能往上攀爬一步,事實(shí)上時至今日,那個州郡的官老爺都還不知道此人就是首輔大人的兒子。次子僅是個書呆子,沒能靠著家族福蔭進(jìn)入翰林院成為黃門郎,籍籍無名。小兒子只能算是游手好閑,竟是連半分為惡的膽子都沒有,久而久之,即便他是張首輔的小公子,王遠(yuǎn)燃這些家世明明輸他一大截的京城紈绔都不愛帶他一起玩了,覺得這家伙太沒出息,帶出去都嫌丟人現(xiàn)眼。張首輔的幾個女兒嫁得的門戶也平平,每次回娘家,甚至都見不著爹一面,哪怕張巨鹿在家中閑暇無事,也只是在書房雷打不動,從不露面,幾個女兒只敢?guī)е切┮娭纵o老丈人都站不穩(wěn)的丈夫,站在書房門口隔著房門,怯生生問安幾句,張首輔頂多就是不輕不重嗯一聲,很多時候干脆理都不理。
張首輔偶爾見著了才會走路的孫子,才能有些淺淡笑意。所以在府上,能跟這個權(quán)傾朝野的爹說上幾句話的,也就只剩下尚未出嫁的張高峽了。
紫髯碧眼的首輔大人今日獨(dú)坐光線昏暗的書房,這座書房就是張府的雷池,連女兒張高峽都不怎么能走進(jìn)來,這么多年來能在這兒落座的人物,自然更是屈指可數(shù),桓溫算一個,因?yàn)榉績?nèi)椅子就一把,誰坐下,就意味著首輔大人必須站著了。
張巨鹿對美酒佳肴從無興趣,也無納妾,妻子是恩師老首輔的女兒,那位老婦人當(dāng)初嫁給張巨鹿的時候,京城就有首輔女兒狀元妻的說法,等丈夫也當(dāng)上首輔后,更是尊容至極,哪怕當(dāng)今皇后趙稚見著了也要以禮相待。只是兩人感情清淡如水,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相敬如賓更如冰罷了。張巨鹿對縱橫十九道也無興致,倒是對黃龍士首創(chuàng)的象棋十分癡迷,只是除了桓溫這個老友,極少跟人在棋盤上廝殺,更多時候都是自己跟自己下,下了二十來年,也沒厭煩。此時張巨鹿就在棋盤上分別挪動紅黑棋子,這副棋子棋盤俱是象牙雕琢而成的昂貴象棋是當(dāng)年元虢送來的。狀元榜眼探花年年有,可永徽之春那短暫四年中進(jìn)入朝廷視野的那撥“年輕俊彥”,卻是如今廟堂上各掌大權(quán)的名臣,以至于注定要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大篇幅溢美之詞。這些當(dāng)下年紀(jì)都不小了的權(quán)貴,元虢是最有“意思”的一個,公認(rèn)才氣最高,名聲卻最為不顯,性子最為跳脫,最浪蕩無良,擱在尋常文臣身上,這叫做名士風(fēng)流,可對一個想要成為閣臣的官員而,這樣的形象,很致命。所以當(dāng)時張黨該由誰接過衣缽,張廬該換成哪個姓,就根本沒誰會想到那個在工部廝混的元侍郎,不說趙右齡王雄貴殷茂春,就連品秩相當(dāng)?shù)男滩宽n林都要比元虢更出彩,很難想象元虢是這五人中第一個跨過四品門檻的家伙,可惜光有好的先手于大局無益,官場本就是個講求循序漸進(jìn),后勁越來越重要的地方,否則就只有虎頭蛇尾的慘淡下場。
張巨鹿雙指夾住一枚棋子,輕輕敲打棋盤邊上疊起的一堆“死”棋,自自語道:“棋是好棋,就是差了火候,稱不上一招收放自如的妙棋。此時收得太攏,接下來只能是要么不放,要么就必須放太多了。不過也是人之常情,輸了那么多年,再不扳回一城,以后想贏他一回連機(jī)會都沒有了?!?
這位首輔看了眼七零八落的棋盤,沒了興致,站起身,走到窗口,院中綠柳才黃半未勻,果然是入春了。
張巨鹿陷入沉思,轉(zhuǎn)身去棋盤上撿起一枚紅色棋子,刻有“相”字。
張巨鹿笑了。
“趁著元本溪謀劃未及。一物換一物,是時候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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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道圣旨約莫該到了北涼道邊界的時候,有一騎于清晨悄然出城。
這位白衣男子,斜提一桿梅子酒,沿著御道徑直離京。
這一天早朝在殿外沉悶春雷聲中,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宋堂祿宣讀了三道圣旨:禮部尚書盧道林辭去官職,告老還鄉(xiāng)。由工部侍郎元虢遞補(bǔ)。
陳芝豹辭去官職,封王就藩西蜀。兵部尚書由侍郎盧白頡升任。
京城震動。
傳聞有數(shù)位骨鯁老臣踉蹌出列跪地,泣不成聲,當(dāng)庭直諫天子,語顧不得半點(diǎn)含蓄,直截了當(dāng)訴說莫不可將那陳芝豹放虎歸山,還說北涼便是那前車之鑒,養(yǎng)虎為患一次也就罷了,怎可再讓陳芝豹得勢。
皇帝陛下以“無事退朝”四字作答。
如此一來,各自官升一級的元虢盧白頡兩位新任尚書,都沒有太多道賀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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