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相僧穿的不多,此處又不知是何處雪峰,寒風(fēng)勁吹,竟比藏原上要冷上數(shù)倍。
易天行知道葉相此時肉身抗不住如此低溫,趕緊挪過去,輕輕伸手吐出一道熱芒,輕柔地裹住他的全身。
普賢菩薩緩緩睜開眼,輕聲問道:
“易天行,你還有什么想問的?”
此時的菩薩不再稱呼他為善知識,也不曾稱呼他為善財,只是喚著他的本名。
易天行不是旁的什么,只是易天行。
這是菩薩一直念念不忘提醒他的一點。
易天行知道菩薩準備舍此肉身,重墮輪回,一時間想到剛與這位菩薩見面傾偈,馬上便要分別,此一別,菩薩不知要修多少世才能重拾記憶,才能重修菩薩位,更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與他見面。
便如生離死別一般。
想到此處,易天行微感悲哀,但知道此時不是悲哀的時候,微微皺眉想了想:“若大勢至菩薩找上葉相怎么辦?”
若普賢菩薩去了,大勢至菩薩針對的目標自然是身邊這位正緩緩從千年之夢里醒過來的文殊菩薩。
普賢菩薩眼光柔潤望著葉相僧,道:“每個生靈都有自己的劫數(shù),菩薩雖然號稱脫了六輪循環(huán),其實不然,有些劫數(shù),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葉相僧微一合什,表示明白。
易天行又想了想道:“我呢?想來大勢至菩薩總有一天會找上我的。”
普賢菩薩呵呵笑道:“君為螻蟻,他為大象。”
易天行也極快意地笑了:“看來目前的俺還不足以讓他們警惕,這是好事,這是好事?!笨v使風(fēng)雪撲面而來灌入他的口里,也不能阻止他快樂的笑聲在雪峰之頂回蕩。
確實是好事,看來自己的前世沒啥名氣,也不見得全然是壞事。
他又問道:“二位菩薩下凡尋找佛祖,一位被打散后重墮輪回,一位重傷后幽居藏原,想來還有些其他的菩薩羅漢曾經(jīng)下界,道門那邊也做了些類似大勢至菩薩的事情?!彼罆r間不多,所以抓緊問道:“我曾經(jīng)想過要借此找出事情根源,但是周游中原諸大寺廟,卻未發(fā)現(xiàn)一絲佛性殘留,此事太過怪異,請菩薩指點,那些羅漢們又是去了何處?即便肉身被毀,但佛性不死不息,總不能帶入地府?!?
普賢菩薩下界的早,又不曾用神識探過世間,所以還是頭一次聽說此事,不由戚容漸起:“想不到還有這多位也受了苦厄?!?
他緩緩抬起枯樹般的右手,很困難地勉強屈起食指。
一會兒之后,他緩緩說道:“原來人間還另有人物,想不到肉身也能成佛?!本`即唇角扯動一下,表示微笑:“只是這法子未免有些”
忽然住了嘴。
菩薩不肯明說,易天行自然也不好追問。
“待我回省城之后,我會去問師傅他老人家,他和佛祖在果園里到底說了些什么。”易天行知道分離的時刻即將到了,誠懇說著,意圖讓普賢菩薩有些安慰。
普賢菩薩嘎聲一笑道:“那老猴渾天而生,縱使大勢至菩薩見著他,只怕也會頭痛,真是有些期盼,看看大圣脫得樊籠,重入天界,那西天凈土又會鬧成什么模樣,可還會依舊清凈?!?
到此時,被迫幽居五百年的普賢菩薩終于流露出了一絲怨意。
怨意一出,峰頂雪勢驟然一大,寒氣更甚,陰寒至極宛若鬼界冷淵。
普賢菩薩微微閉目,嘆道:“心生戾氣,漸墮。”又搖搖頭:“果然是該去了。”
菩薩緩緩解開自己的白衣,露出里瘦弱的身子枯瘦可怕的雙手,扭曲如斷木般的下體,再加了胸腹間那個猙獰可怕的大洞,再配上身上遍布的見骨傷痕,看上去確實十分恐怖。
“放在旁邊。”普賢菩薩用自己的枯手很不靈活地將自己的白衣疊整齊,輕輕撫了兩下,然后遞給易天行。
易天行接過他的白衣,默然不語。
普薩赤裸的身體在寒冷的積雪上盤腿坐著,滿是缺損的身子與雪粒接觸著,發(fā)著輕微的響聲。
雪沒有一絲融化,似乎菩薩的身體比這雪更加寒冷。
“易天行,謝謝?!?
普賢菩薩滿含深意地看了易天行一眼,雙手合什。
枯瘦焦灼的雙手合什在胸前,很是難看。
但易天行卻覺得這合什的雙手像是冬日里的臘梅枝,迎風(fēng)微顫,十分美麗,有一種蘊含著堅強的美麗。
他咬咬牙,雙膝跪在雪地里,對著菩薩磕了個頭,喃喃道:“這是大罪業(yè)啊?!弊U三味經(jīng)疾去,體內(nèi)的菩提子大發(fā)光明,驟然化為火輪,噴出無限天火。
普賢菩薩滿是傷痕的臉漸顯安樂之色,那雙枯唇微微翕動,輕聲道:“不是大罪業(yè),是大功德?!?
天火能融一應(yīng)世間物,自易天行的雙掌間疾奔而出,紅極卻無赤艷之媚,反自漸趨白熾,顏色融融純正。
兩道極高溫的熾白天火苗,如同兩道火龍卷向普賢菩薩瘦弱變形的肉身。
葉相僧輕聲念經(jīng),低頭不語。
易天行閉眼,不忍目睹。
火苗與菩薩的肉身一觸,卻沒有絲毫焦灼的味道傳出天火的溫度太高,驟然間將與火苗接觸的肉身部分化為一道青煙。
青煙之中,驟發(fā)光芒。
光芒一片,令人心生安樂,易天行緩緩睜開雙眼,只見雪峰之頂,籠著一層佛光。
佛光之中,隱有菩薩寶像現(xiàn)出。
普賢菩薩渙滅之際現(xiàn)出寶像,左蓮右劍,身后白象跟隨,縹緲虛影,似乎隨時便會隨風(fēng)而去。
菩薩寶像一臉莊嚴,柔唇微啟,對著葉相僧說道:
“那年你問我:世間有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如何處之乎?”
葉相坐于雪地之上,柔聲道:“菩薩當時說道,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這是唐貞觀年間,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化身寒山、拾得大師,在中臺州相鄰而居,此段對話,在人間流傳甚廣。
普賢菩薩朗聲大笑道:“度人易,度己難,我能忍能讓能避能由能耐,卻不能敬,如今過去數(shù)百年,卻看不到他如何,你代我看下去?!?
話音落處,菩薩寶像無由而散。
在這落英漸寒的雪峰頂上,在這冷酷的蒼穹之下,化作無數(shù)光點,輕輕揚揚地灑向這片土地。
空中峰頂一片寂寥。
菩薩不在這個人間了。
只留下易天行身旁那件疊的整整齊齊的白衣。
易天行對著空曠的雪峰下叩了一個頭。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
于天上看見深淵,
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
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最后這幾句是魯迅墓碣文里的,當年林語堂曾稱魯迅為白象。
寫到這兒,忽然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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