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取真人命血,祭奠一切為真人冤殺之亡魂耳!
橫虛真人本已經(jīng)是重傷在身,強(qiáng)行催動誅邪印,幾乎耗盡了自己僅余的心力,又為見愁打斷再添上一擊重?fù)?則已走至油盡燈枯之態(tài)。
他眼前模糊,耳中嗡嗡然。
但見愁這一句話,他卻是聽了個清楚。
遙想八十余年前,他初到人間孤島,尋找謝不臣,于靈識中遙遙望見,這女修還不過是一介尋常婦人,在家中等待自縣學(xué)回來的良人。乍然間為那一劍所中,許久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人倒在地上,尚有未曾消解的茫然。
在令謝不臣將其歸葬時,他未嘗沒有過猶豫。
可在那一瞬間,面對天命的不甘,戰(zhàn)勝了他本該持有的理智……
若未將其歸葬于風(fēng)水穴中,即便扶道察覺他到來,也無法逆天聚魂使見愁死而復(fù)生,也就不會使她成為崖山的大師姐。而對昆吾懷恨已久的曲正風(fēng),自然不至于脫離崖山,再一步步釀出今日之禍來!
只是他有什么錯?
這浩浩十九洲,什么時候不是弱肉強(qiáng)食了?!
伸手扶著那周天星辰大陣的邊緣立著,橫虛真人永遠(yuǎn)也無法忘記自己那一日借此陣衍算出天機(jī)時的心情。
真猶如五雷轟頂!
他不明白,昆吾究竟是做了什么惡事,竟要遭逢大劫;更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惡事,要為人取代!
如今,一介凡人見愁,成了他唯一沒有算中的因果,成了他唯一沒有算中的偶然。好似冥冥中自有一只屬于天命的手,在這當(dāng)中撥弄,將他戲耍!
而他,已無反抗之力。
道袍上的鮮血拖在了地面上,逶迤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痕跡。
橫虛真人的身形晃了幾晃,踉蹌著走了兩步,又停住,胸腔震動著笑出聲來:“你能有今日,到底還該謝我!”
謝?
若苦難加身也算一場歷練,那的確是該謝的。
見愁平平地回答:“那便謝真人機(jī)關(guān)算盡,害人害己,不但喪盡天良,亦自掘墳?zāi)拱伞!?
她本是一凡人,該沒有什么修行的天賦。
但謝不臣一朝殺妻,埋她入那風(fēng)水龍穴,使她魂魄為精怪噬咬,陰差陽錯竟有了天虛之體,除了于修行一道上除了苦些,也因此難過問心道劫外,前半程幾乎算得上是一帆風(fēng)順。
對很多人來說,這前半程的成功就已經(jīng)足夠了。
于人生一道而,失敗了無數(shù)次再成功的人終究是少數(shù),世上多的是失敗多次后越發(fā)失敗的人,相反,一開始就成功的人更容易一路成功下去,縱使中間有些挫折,也無法摧毀他們的信念。
如何開始,實在很重要。
而她最好的開始,便來自這最深的劫難,沒有橫虛真人,就沒有今日的見愁。
只是那又如何呢?
天下的道理,并不是這樣講的。
“前有為一己私欲害崖山千修殞命,中有為化昆吾大劫唆使謝不臣?xì)⑽易C道,后更恩將仇報戰(zhàn)中偷襲,放走神祇少棘,重傷我故友朝生,殺我舊識鯤鵬!”
一句一句,皆沉重?zé)o比。
見愁肩胛之上的劇痛,都還未完全消解,讓她在說出這一番話時,沒掩住眸底的幾分傷懷!
周遭所有修士已經(jīng)愣住了。
他們都知道橫虛真人先前于戰(zhàn)場上催動的那一記誅邪印有何等大的威力,畢竟是不容于此界的力量,也曾在離開極域前看見那乍現(xiàn)于蒼穹之上的垂天之翼虛影,當(dāng)時便已有隱隱不妙的預(yù)感。
但此刻親耳聽見,依舊是覺得心底一沉。
說到底,那傅朝生雖是妖邪,鯤鵬亦跟在他身旁,可這二者也并未對修士做下什么不可饒恕之事,連妖魔道在陰陽界戰(zhàn)中都可暫時放下仇恨,橫虛真人關(guān)鍵時刻反戈一擊,于情于理,都實在讓人無法理解。
這也讓他們徹底站住了。
既不知道是該上前阻止見愁,還是就這般袖手旁觀站在此處看著,一時相顧躊躇。
見愁卻始終站在殿前,手按長劍,眉心一線紅痕隱現(xiàn),淡淡續(xù)道:“血債該要血償,真人縱巧舌如簧,狡辯推脫,但真人之所作為,道心可證。崖山昆吾,兩門交好數(shù)千載,見愁乃崖山門下,視真人為長輩,不敢擅自動手。但請真人一全兩派舊日交情,體諒在場諸多正道修士之難處,自裁謝罪!權(quán)當(dāng),為昆吾留個體面?!?
眾人聽得背后發(fā)寒。
縱然他們對見愁了解不多,可只聽這一番話都能聽出來,她語中看似客氣,實則根本沒給橫虛真人留下半分余地,也根本沒有半分要饒恕的意思。
下之意是,他若不自裁,她便連昆吾最后的體面都不給留了。
只是橫虛真人聽聞此,卻是大笑了起來,好似聽見什么荒謬之,大聲反問道:“謝罪,我橫虛何罪之有?!”
云海之上,是整個十九洲的精銳修士。
云海之下,是再也不會醒來的昆吾弟子!
橫虛真人的目光從見愁的身上,移到周遭,落到那一張張神情各異的面容上,心中非但有半分悔意,反而更添上幾分無瘋狂!
他在笑,嘲諷地笑!
“我修行千余載,天賦雖非絕高,卻是門中修為第一!申九寒不過得蒙天賜,天賦略高,卻性情倨傲,有勇無謀,草包一個!憑他,卻得了軒轅劍……”
“昆吾若真有這蠢貨執(zhí)掌,怕不出三百年便淪為寂寂!”
“我不過是讓師尊看清了他的無能,再坐上這首座之位,數(shù)百年來功績有目共睹!”
“我,何罪之有?”
“十一甲子前陰陽界戰(zhàn),我昆吾半道遇伏是實,雖未及趕到,可殺崖山千修之罪魁,實乃極域!縱昆吾馳援未及,北域佛門之內(nèi)亂也逃脫不了干系!”
“我手中未沾半滴崖山之血!”
“我,何罪之有?”
“便是衍算天際,得昆吾大劫之諭示,我亦趕赴十九洲,親收謝不臣為徒,傾囊相授!縱是唆使他殺你,卻也為你留了一線生機(jī)!”
“更何況便是真殺了你又如何?”
“一人之性命,千百人之性命,換了是此時此地在場其余之修士,你盡可問問,他們——怎樣抉擇!”
“我,何罪之有?!”
原本鏗鏘的聲音,到末了已是沙啞一片,那凌厲的眼神更如凌遲一般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
四下里一片靜寂。
一時竟是無人敢直視他,更無法回答他這一番聲色俱厲的質(zhì)問。
橫虛真人便快意地大笑起來,抬袖間已是豁然一指,竟然指向了一旁久未語的扶道山人!
見愁皺眉望著他。
橫虛真人聲音卻已染上了幾分諷刺,只對她道:“算計?我橫虛自命能與天斗,可算來算去,又怎么及得上你這一位師尊?你當(dāng)真以為,他扶道是什么良善之輩,收你為徒是為了積德行善嗎?!”
這一瞬間,扶道山人只覺得心底最后那一點(diǎn)亮光也滅去了,僅剩下一點(diǎn)冰冷的殘灰,鋪在日復(fù)一日更深的傷口之上。
他清明的雙眼,回望橫虛真人。
只看著他近乎癲狂的姿態(tài),一語不發(fā)。
橫虛真人聲音便越發(fā)激昂,仿佛要將這一生的恨意都宣泄出來,瞪視著扶道山人,萬般不甘:“你扶道若非心有成算,怎會悄無聲息在我離開后,去了那山野村落,收她為徒?非但如此,還借一句戲,使她成了你崖山絕無僅有的‘大師姐’!你不過是明知我昆吾罪不至此,可心中仇恨無處安放,才有這后來的一切。你敢說你之所為,一樁樁一件件,不是針對我昆吾、針對我橫虛而來?!如今昆吾落得與你崖山一般下場,你扶道總該滿意了?!機(jī)關(guān)算盡的,又豈止是我……”
機(jī)關(guān)算盡……
扶道山人從未想過,這四個字,竟還能用到自己身上。
他若是機(jī)關(guān)算盡,十一甲子前崖山便不會遭逢劫難;
他若是機(jī)關(guān)算盡,昆吾這數(shù)百年來絕不會如此安生;
他若是機(jī)關(guān)算盡,憑他橫虛,怎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當(dāng)真是其人如其所見。
自己是什么人,便看旁人皆是如此……
到了這境地上,舊日那粉飾出來的太平與和睦,都已經(jīng)被血淋淋的現(xiàn)實撕扯破碎,露出現(xiàn)實最猙獰與殘酷的真相。
扶道山人終究是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他與橫虛皆是年少成名,相識于小會之上,是不打不相識,時人并稱為“雙璧”,一時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