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子寂耶,不是人。
雪浪禪師輕飄飄一句話里,竟藏著幾許令人悚然的意思。
便是曲正風心底早有準備,可在聽聞之時依舊忍不住瞳孔縮緊,兩道斜飛的長眉皺了起來,本就沉冷的面容上,少見地出現(xiàn)了幾分肅殺:“不是人,那便是妖了?!?
“不是人,可也未必是妖?!?
曲正風那偏頗而篤定的判斷,只引來雪浪禪師輕聲一笑,天地間那無數(shù)信眾吟誦的聲音依舊在回蕩,他便順著這回蕩的聲音,向壇城的方向望去,眸底多了幾分晦澀的慨嘆。
“圣子不死不滅,只因信眾信仰而生,由人心而生。心生則圣生,心滅則圣滅。說是妖,莫若說是圣。神明,從來不在此方天地間,而是在人心底。”
“神明?”曲正風聽見這一句,陡然笑出聲來,面上竟浮出了一種難的尖銳與嘲諷,“禪師這話說得可笑。人心底向來只有邪魔,何曾來什么神明?”
“……”
雪浪禪師終于有片刻的沉默,撤回目光來看曲正風,只看著在這逐漸深沉的、血腥的夜色里,這一位來自崖山卻又叛出崖山的明日星海劍皇,輪廓明晰的面容若隱若現(xiàn),微微勾著笑意的唇角卻是一片的冰冷,更不用說此刻半點也不回避地注視著他的眼神。
這眼神,是冷笑,是叩問。
十一甲子前那一場陰陽界戰(zhàn),中間到底發(fā)生了幾多的危難,又見到人心有幾多的變化,雪浪禪師都一清二楚。
所以對此刻曲正風的眼神,他也一清二楚。
一時,竟無以對。
人心底生長的,到底是邪魔,還是神明呢?
雪浪禪師看了曲正風很久,才低低嘆了一聲,忽然道:“十一甲子前的仇怨,曲施主果真是從來未曾放下吧?早在得聞曲施主放下明日星海諸多事宜,主動要與見愁小友一道奇襲雪域,貧僧心底便有了懷疑,覺得曲施主此行的目的,并沒有施主所的那般單純。不知今次事起,崖山是如何打算?”
“與崖山有什么關(guān)系?”曲正風放曠地笑了一聲,半點也不心虛地矢口否認,“我曲正風早已經(jīng)叛出了崖山,便是今日與見愁道友一道來雪域,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崖山有什么打算,禪師有此疑問,何不自己去問問呢?”
雪浪禪師終于說不出話來。
話題突然轉(zhuǎn)到了崖山,曲正風顯然也沒有再聊下去的想法了,便只站在這一片枯萎密林的邊緣,遠遠將目光投向了那一座高高的圣山,似乎想要從中尋找出一點不易為人察覺的蛛絲馬跡。
夜里面,寒風吹拂。
空氣里漂浮著一陣虔誠的香火氣與壓抑的血腥氣。
巍峨的圣山,有如憑空從這寬廣遼闊的雪域拔起,直直地刺向云端,仿佛與那陰慘奇詭的暗紅色圣祭陣法,連接在一起,融為了一體。
空行母央金與小和尚了空,乃是從圣山的兩側(cè)分頭進入,要設(shè)法摸到圣者殿上去。見愁的目標則要更難一些,是要去往圣殿后方的圣湖,所以并不與他們一道,而是選了圣殿左側(cè)的僧舍,悄然向著位于北面的圣湖靠近。
比起上次來的時候,僧舍中冷清了太多。
圣山之上原本的法師,似乎都因為這一次圣祭的事情出動了,往山下壇城、圣山山腰等處防守,更有一大部分聚集在圣者殿周圍。所以她此時竟如入無人之境,輕而易舉就縱穿這一片僧舍,經(jīng)過原本空行母所居住的白幢,遠遠看見了那一片鋪展在圣者殿正后方的圣湖。
雪域的夜里,從沒有鳥語蟲聲。
衰草都被封入經(jīng)年的冰面之下,在星月隱匿在那血紅陣法遮擋之時,在地上留下一片影影綽綽的暗痕,像是地底藏著數(shù)不盡的妖魔,要打破這一層脆弱的冰面,爬出來,充斥滿整片天地。
可圣湖始終像是一面鏡子。
在從僧舍后的高墻上躍出,時隔二十年,又一次看見這傳說中的“天空上的湖泊”時,見愁的心里,忽然充滿了一種奇妙的體驗,好像時光從未流淌,她從未離開過雪域,也不曾在這一片恢弘的圣殿上與人發(fā)生什么爭斗。
一切,都仿佛靜止在那星月朦朧的一夜。
夜風吹拂著平滑的湖面,掀起了微瀾的浪濤,那細碎的聲音混雜在回蕩于天地間的吟誦聲中,匯集入她耳中,竟不覺得像是浪濤之聲,反而像是幽咽的低語。
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