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看著她,忽然便笑了出來,眉眼間妖邪之氣滋長,但竟沒半點(diǎn)兇戾之意,篤定地道:“故友不生我氣了。”
……該說他很敏銳嗎?
見愁看著他面上少見的笑意,一時竟有些無奈,道:“凡正邪善惡,皆關(guān)乎我原則,并不是用生氣或者不生氣來衡量的。你我二人從非族類,你視‘弱肉強(qiáng)食’為這天地間的至理,也無可厚非??赡阋曃覟楣视?,我亦不愿失去朝生道友這個朋友。若你我之間不在相互矛盾處有所妥協(xié),這朋友便是做得一時,也做不得一世?!?
“故友想與我做一世的朋友?”
傅朝生聽到這里,昨夜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了個一干二凈,一雙眼有些明亮地看著她。
見愁忽然無。
她這一位大妖朋友,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是不是有點(diǎn)不大對?。?
“知己難尋,朝生道友以誠摯之心待見愁,見愁又非鐵石心腸,自當(dāng)以誠相報,自然不愿將來有一日與道友反目成仇。只是道友所為之事,實在頗為過激,非見愁一時能接受?!?
說的是陸松吧?
先前鯤也這樣說過,說他即便再厭惡那陸松多嘴多舌,也不該做出趁夜傷人之事,這樣非但不能解決問題,還會陷見愁于尷尬的陷地。
他倒不在乎那陸松的死活,只是在意見愁。
所以事實上,他表面上依舊不認(rèn)同鯤所說的每一句話,但心里面已經(jīng)想過了很多,更何況她在他說出那一番正常人難以接受的話之后,還愿意在這里等他,坦然地與他交流呢?
傅朝生抿了抿唇,看她。
過了片刻,才道:“我不覺得我有錯,也不覺得故友有錯,所以想來想去,便是那姓陸的錯了。若故友覺得我不該這樣做,那我以后便不這樣做了。”m.166xs.
這一番話,可與他先前闡釋那一番弱肉強(qiáng)食之理時完全不同,簡直像是帶著一種無條件的信任與依從。
見愁無法不為之動容。
只是動容之后,理智便回來了。
她與傅朝生畢竟沒有在同一族類之中,若兩人當(dāng)朋友,類似的事情還會不斷發(fā)生,她并不想每一次都發(fā)生這樣的爭執(zhí)。
所以盡管傅朝生如此說,她也不置可否。
當(dāng)下只搖了搖頭,道:“其實你說得沒有錯,人凌駕于萬物,萬物驅(qū)役于人,都是因為有強(qiáng)弱之別。朝生道友不必因我而過于改變行事的方法與原則,正如我行事的方法與原則也不會因朝生道友是妖邪便改變太多。世間人,各有各的道,吾之道汝不能習(xí),汝之道吾不能習(xí),可‘術(shù)’卻是相通的,也能令這世間無數(shù)人行的無數(shù)道,安平共處?!?
“術(shù)?”
傅朝生不很明白這個字的意思。
“所謂‘道’,便是你對此方世界的根本認(rèn)知與自己要走的道路;所謂‘術(shù)’,卻是你實現(xiàn)自己‘道’、與此方世界相處的方法?!币姵罨仨此?,聲音還算得上輕松,“你站在自己的角度,覺得自己沒有錯;你站在我的角度,也能理解我,說我沒有錯;那么,不妨請朝生道友再站在陸閣主的立場,想想陸閣主之前的作為有沒有錯?;蛘哒f,即便有不妥之處,罪是否至死,又是否該受到昨日所受到的懲罰?”
傅朝生根本就不想站在陸松的立場去思考什么問題,他想說自己之所以認(rèn)為見愁沒有錯,并不是因為他會站在別人的立場思考問題,而是因為她是見愁,是自己認(rèn)識了一生的故友。
只是此刻,這話也說不出來。
他回望她,似乎是斟酌了片刻,才道:“故友的意思是,陸閣主情有可原,便是錯了,也不該受到這么重的懲罰?”
“若以我的原則而論,的確如此。”見愁還是與他講“道”與“術(shù)”,“我與朝生道友之間,是‘道’不同,本該不相為謀??扇粲泻线m的‘術(shù)’,亦能在各自不改其道的情況下相處。陸松之事你本不必多,交給我我自能處理,且以崖山的威望與你通天徹地的本事,誰人又能將你拒之門外?”
道,術(shù)。
傅朝生兀自琢磨了一陣,竟然意會了:“故友的意思,我不必改變自己的‘道’,卻可改變自己的“術(shù)”,其實是讓我以‘術(shù)’來掩飾自己的道,從而避免最直白的表露,而被與我不同道之人排斥在外?”
雖然很不想承認(rèn),可這一刻見愁不得不點(diǎn)頭,笑了一聲嘆氣:“或恐聽著有些卑鄙,但其實世間想法相異之人很多,大多數(shù)人都在克制自己,以‘術(shù)’來緩和不同道之間的矛盾。雖然知道朝生道友本事很大,可即便有萬一的可能,我也不愿見道友成為十九洲上眾多修士的敵人?!?
傅朝生便笑起來:“可我私心里覺得,即便我學(xué)好了‘術(shù)’,以此來緩和本應(yīng)該有的沖突與矛盾,你們?nèi)艘参幢鼐湍苋莸孟挛?。若真有這么一日,故友會站在哪邊?”
“……”
為什么她開始覺得她這一位大妖朋友的問題,越來越一難盡?在他與十九洲的同道之間,該站在哪邊?這就跟問“你母親與妻子都掉進(jìn)了水里你先救哪個”一樣。
見愁看著他,無了好半晌。
傅朝生以為她是覺得為難了,想到昨夜與她之間的爭執(zhí),還有白日里那些修士卡他時懷疑而異樣的眼神,不免心中陰郁了幾分,笑意也漸漸隱沒。
“這個問題,是不是不該問?”
他對人情世故,到底還是知道得太少了。
但見愁并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也沒有回答他上一個問題,只是忽然問他:“若真有這么一日,你希望我站在哪一邊?”
這問題根本不用想。
傅朝生理所當(dāng)然道:“當(dāng)然是我這邊。”
見愁便望著他,在逐漸明亮的天光里,淺淡地一勾唇,笑了出來:“那便請朝生道友,永遠(yuǎn)不要給我站在旁人那邊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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