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的見愁,還是個剛?cè)腴T沒多久的、名不副實的“大師姐”,曲正風(fēng)也還沒叛出崖山,是見愁的“二師弟”。西海大夢礁眼見著蜉蝣駕鯤而去后,回到崖山,見愁便收到了來自傅朝生的雷信,看信之時,曲正風(fēng)正好就在旁邊。
那時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并不十分融洽。
所以,才有了見愁此刻所提到的這一段對話。
曲正風(fēng)當(dāng)時并不知道那信從何而來,也不知那駕鯤而去的大妖到底是誰,更不知道他與見愁有什么關(guān)系。
如今被她舊事重提,才忽然了然。
原來在那么早的時候,他這一位“小師妹”就已經(jīng)結(jié)識了那莫測到連橫虛真人都要為之忌憚幾分的大妖!
“從那時候開始,你就已經(jīng)在思考這個問題了?!鼻L(fēng)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給見愁倒了一杯酒,“但為什么直至如今,才忽然困囿于其中,以至于心內(nèi)忽生魔障?”
“當(dāng)年不過與愚頑世人一般,隨意一想,隨意一問,并未想過此事與自己會有特別切身的關(guān)系,更不用說當(dāng)初的認知與如今的認知又不能比?!?
見愁看著那一點一點注入的酒液,也看見了曲正風(fēng)執(zhí)著酒壺的、那修長而帶著點薄繭的手指,該是天長日久,練劍所留。
“且舊日,我并未想過會成他摯友?!?
曲正風(fēng)聽出來了,前面是客觀原因,后面才是主觀原因,他垂了垂眼眸,淡淡道:“那此刻怎么想?”
“若按常理來想,自是他與我非同族類,我困囿于人之性,他則有天生的妖性。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若有所欲,必有所舍??晌臆P躇猶豫,難以決斷。”見愁往日總給人一種果斷的感覺,如今卻坦自己躊躇猶豫,甚至還一笑,“劍皇陛下方才問我是否真的認識我自己,我敢自己知道八分,可卻半點不敢說自己了解此方世界。然而劍皇陛下卻似乎恰恰相反?!?
他說自己并不了解自己,但偏偏了解此方世界。
在見愁聽來,這是極有玄機的一句話。
因為她猜測,只怕便是有“有界”修為的昆吾橫虛真人都不敢說自己了解世界吧?
那一團陰影始終很深。
曲正風(fēng)整個人都似乎為這一團陰影覆蓋一般,只有那黑袍上織著的金線,還能映射出樓中角落里點著的昏黃燈火。
眉眼間,卻終染上幾分難的嘲諷。
他再一次問見愁:“自古以來,‘天’之一字,在不同的人眼底便有不同的含義。有自然之天,有本原之天,有主宰之天。一者衍生出自然與人的關(guān)系,一者衍生出人與規(guī)則的關(guān)系,一者衍生出人與神明的關(guān)系。你覺得,哪一種‘天’,才是真正的‘天’?”
問題有些隱晦,但更明白一些講,無非是問:相不相信世間有神明,相不相信世間有規(guī)則,相不相信天只是自然宇宙中的一切?
這一次,見愁卻沒什么猶豫。
對于這些問題,她心里自有自己的答案:“智者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世間有盤古開天辟地之傳說,奉其為‘盤古大尊’,似與神明無異,可也不過是對我輩修士而。盤古大尊在我輩眼中,便是神明;我輩在人間孤島的凡人眼中,也是神明。所有神明都是相對而,若以絕對而論,世間該沒有神明?!?
曲正風(fēng)笑了起來:“可世間有神祇?!?
神祇?
見愁心頭一跳,對這兩個字竟是敏感到了極點,幾乎一下抬起頭來看他,便要追問。
但沒想到,曲正風(fēng)卻半點沒有在這話題上深入的意思,而是淡淡地帶過了,轉(zhuǎn)而又問:“那其他二者呢?”
“自然有之,規(guī)則有之。我只以為,人從天地間來,向來是自然的一部分,凡天地之事,皆是自然。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神明或恐沒有,但宇宙運行卻有其規(guī)律。若依劍皇陛下先前所,人,甚而這天地間有靈之萬物,皆是向生畏死,所以修士吸收這天地間浮蕩的力量,探尋這天地間的規(guī)律,以求向天地宇宙靠攏,得到永恒?!?
說到這里,她眉頭忽地一皺。
這一瞬間從心底升起的,竟然是一種近乎沒有止境的茫然,連著剩下的話語,都在這樣的茫然之中消解。
看她這般模樣,曲正風(fēng)便知道她是已經(jīng)想到矛盾之處在哪里了。
人間孤島的圣人、十九洲上的大能,都在探尋這天地間的至理,可他們從出生的那一刻起、甚至是在還母親肚子里的時候,身上就已經(jīng)被打下了濃重的屬于人的烙印,為人之族群的規(guī)則所熏陶,就好像是一個生來只有一只眼的人,所看的世界都在這一只眼中。
然而,世界真是一只眼所見的模樣嗎?
未必。
這是一種矛盾到極點的認知,甚至想起來會讓人毛骨悚然,以至于尋常人都不敢往深了去想,因為那近乎是悖逆的,悲觀的,也是沒有結(jié)果的,毫無意義的。
但曲正風(fēng)敢。
他已經(jīng)放下了酒壺,端起那酒盞來卻也不喝,就看著酒盞里搖動的燈火倒影,平靜道:“人所認定的宇宙運行的規(guī)則,也不過是以宇宙對人的影響而。在人看來,時間流逝是規(guī)則,空間變幻是規(guī)則,萬物的生長與死亡是規(guī)則,對人來說,這些規(guī)則好像都擁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可對宇宙本身來講,意義本身便是沒有意義?!?
所以,神明不存在,規(guī)則不存在,剩下的只有那能將人囊括其中,但并沒有什么更深意義存在的自然。
對人來說,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人總要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賦予“意義”,可在這蒼茫的宇宙中,并不存在“意義”這種東西,生與死,平庸或者超凡,在宇宙的運行里,都沒有任何區(qū)別。
生沒有意義。
死沒有意義。
連同人的存在本身,也沒有什么意義。
這樣的想法,天地之間不知有多少人想過,可又有幾個人敢大膽地說出來?就好像是一張窗戶紙,捅破了,里面就會鉆出什么可怕的怪物來。一旦有人說出“意義沒有意義”這樣的話來,便有有所謂有識之士站出來責(zé)斥,叱罵說出此之人消極、虛無。
因為人活著,總要賦予自己意義。
向生畏死是有靈之萬物誕生最原初的本能,一旦人腦海中冒出“生存沒有意義”這樣的想法時,潛在于深層中的、出于本能的意識,便會開始排斥這樣的想法,讓人輕描淡寫地將這念頭帶過,也讓人下意識抨擊其他說出這些話的人。m.166xs.
見愁抬首望著曲正風(fēng)。
曲正風(fēng)也半點不避諱地由她看著,甚至依舊注視著她:“于天而,天沒有規(guī)則。如果一定要賦予其規(guī)則,且只能有一條,那或恐便是‘毀滅’。只是這‘毀滅’也不過是我們眼中的‘毀滅’,對天而,也許意味著生,但更也許是毫無意義?!?
從某一方面講,人很強大,可從另一個方面講,人也太渺小。連認識自己都如此困難,遑論是認識世界?
意義是相互的。
但放大到某一個完全的整體上,意義的確沒有意義。
見愁在方才停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只是也并不會生出什么輕生和厭世的情緒,因為她與這世間庸庸碌碌無數(shù)人一般,在意識最不為人知的深處,畏懼著死亡,所以承認自己的平庸,承認自己的局限,然后心安理得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