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竟還有人能容忍有另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妖邪存在？

女妖見愁看著她，目光漸漸平和了下來，似乎是頭一次，這樣認(rèn)認(rèn)真真、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站在眼前的見愁。

見愁搖了搖頭：“沒有你，沒有昔日的我，何來此刻的我？我不殺你，但擺在你面前的路，卻有三條?！?

女妖見愁沒有說話。

見愁則續(xù)道：“此刻的你，有九分是過去的我，一分是因我之過去而成的妖。身為我的過去，你不可能戰(zhàn)勝現(xiàn)在的我，因我并非庸人，也未走回頭之路。所以，窮盡你之一生，也無法殺我?！?

她對她的殺意，對謝不臣的殺意，都是未曾隱藏的。

這一點(diǎn)，她們都心知肚明。

見愁微微地笑了起來，一雙眼通透而澄澈，倒映著眼前這個過去的自己的身影，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掌，輕輕展開。

掌心里，是那一枚穿著紅繩的、已經(jīng)有些陳舊的銀鎖！

這一瞬間，女妖見愁忽然渾身一顫。

那與見愁截然不同的、倉皇又凄愴的一雙眼，便望向了她，似乎震驚于她的無情，也痛心于她的淡然。

“你怎么敢……”

“你我有著一樣的名字，我叫見愁，你也叫見愁。這般自甘墮落，豈非辱沒我名？”

“你的選擇不少——”

“舍一取九，從此成為我的過去，如影隨形；舍九取一，從此成為一個自在的妖邪，與我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毫無干系……”

“或者，舍九亦舍一，成為真正的我，現(xiàn)在的我。”

見愁沒有什么不敢的。

有時候她會覺得，冥冥之中，自己已經(jīng)很早做過了決定。比如到過了極域，到過了地府，只要肯想，總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能去查輪回，查過往，也查當(dāng)初那個孩子。

可她并沒有去。

那時還只是隱隱的感覺，到了此刻便已經(jīng)全然清晰了。

對女妖、對過去的自己來說，這銀鎖便是情之所鐘，愛之所系，恨之所向，可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這不過就是一把普通的銀鎖，也許有情，有愛，有恨，卻不是不可放下了。

過往種種，皆為灰燼。

所以此刻，她只將這攤放著銀鎖的手掌，向著女妖遞去，眸光清淺地望著她：“此刻，取舍抉擇，全在你心?！?

殿外的一塵和尚見著這一幕，聽著這一句，頓時色變。

那一張?jiān)酒届o的臉上，一下流露出幾分復(fù)雜來。

既是對著那女妖，也是對著見愁。

只是他終究還是忍住了，并沒有走進(jìn)去，出面干涉。

外面的日光，已經(jīng)鋪了滿山。

這原本顯得昏暗的千佛殿里，也有幾分日光投射進(jìn)來，很明亮，也很刺眼。

見愁掌中的銀鎖，在這光下，似乎還帶著昔日的溫度。

女妖見愁，幾乎立刻伸出了自己的手，似乎就要將那小小的一把銀鎖拿起?？删驮谥讣饧磳⒂|到之時，竟然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就停在那么一線。

咫尺一線，卻也是鴻溝天塹般的一線！

取舍抉擇，全在她心。

成為自在的妖，成為她的過去，還是成為真正的她、此刻的她？

她慢慢地抬起眼來，目光重新落回了見愁身上。

對此刻的見愁而，女妖便是她的過去；對此刻的女妖而，見愁卻是她的未來。

一身月白長袍，一身坦蕩磊落。

她眼神沉靜，眉目溫柔，手持長劍，心有天下。她有著極高的修為，也有著極高的心境……

強(qiáng)大，冷靜，而且平和。

如此地耀眼，如此地出色。

只一眼，便令人心折！

天底下，怎可能有人會拒絕這樣的未來？

女妖見愁看著，忽然就笑出了聲來，眼底卻有一行淚滑落：“不愧是我……”

抬起的手掌，眼見著便要觸碰到那銀鎖的指尖，終于頹然地垂落。

女妖退了一步。

這一個瞬間，見愁掌心那一枚銀鎖，竟頃刻化作了灰燼！就連這滿殿供奉的神佛，也仿佛感應(yīng)到了她的選擇——

不管是莊嚴(yán)佛祖，還是慈悲菩薩；不管怒目金剛，還是笑顏彌勒……

成百上千的佛像，此刻都轟然震動！

如來的蓮花落了，觀音的凈瓶倒了，達(dá)摩的掛珠碎了，羅漢的蓮臺塌了。祂們手中，諸般法器，諸般屠刀，盡數(shù)墜落，盡數(shù)崩毀！

千佛殿中，煙塵四起。

見愁眼前這女妖的面容，一下就模糊了起來。竟有一線金色佛光，自其眉心透出，猶如一點(diǎn)火星，霎時傳遍了她全身。

于是那軀殼，與那銀鎖一般，都化作了金色的灰燼！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本只是佛門中的一種傳說，一種比喻，就連一塵都從未想過，竟然會有親眼所見的一天！

只是，到底苦澀了些。

這一刻，天上有祥云萬里，佛光普照。

可殿內(nèi)的臺階上，只有一道琉璃般的虛影浮空。

女妖見愁的一切，已經(jīng)如同一座雕像般，徹底停留在了選擇的那一刻。淚痕猶在，卻滿眼的釋然。

片刻后，佛光便淡去了，虛影也消失了。

金色的灰燼，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灑落在地面上，被殿外來的風(fēng)一吹，眨眼便散了……

“到底是我……”

見愁怔然地注視著，有一種隱約的悵然，可唇角也掛上了些許的微笑，只輕輕地道了一聲。

“多謝了。”

謝過去的你，造就了我的現(xiàn)在；

謝現(xiàn)在的你，成全了我的未來。

也謝從始至終都未回頭也未退怯的自己，不曾辜負(fù)這一路走來，所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和苦痛。

傳燃燈古佛，乃過去佛，能渡天下苦厄眾生。所謂“燃燈”者，一為燃過去，存現(xiàn)在，二為照世人，除暗愚。

可她終究是只一介凡人。

她這一盞心燈，渡不了天下蕓蕓眾生，只能渡一渡自己。

掌中那銀鎖的灰燼也隨風(fēng)而散，見愁心里的灰燼也都散盡了，陡然為之一輕，一時竟澄澈如洗，清晰又明了。

迷障去盡，而道生焉。

于是那心境，忽然就沖破了某一道藩籬，四百年積累的修為如開閘的洪水一般涌出，摧毀了她為自己所設(shè)的一切禁制！

修為飛漲，境界重重疊高！

從元嬰到出竅，從出竅到入世，只一眨眼，竟然已經(jīng)到了入世的巔峰，只差那么一線，便可返虛！

何等驚天動地，何等駭人聽聞！

一塵與無垢，皆已修行上千年，可如方才女妖立地成佛一般，此情此景，他們也是生平僅見！

無垢方丈一臉的肅容。

一塵和尚卻是頗為復(fù)雜也帶著幾分欣賞地看著見愁。

女妖見愁，立地成佛。

一則因?yàn)槠浞畔铝送赖?，二卻是因?yàn)樯嵘怼?

在看見見愁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為這未來的自己心折。

她選擇的，是成為現(xiàn)在的見愁，成為真正的自己?？涩F(xiàn)在的見愁，是已經(jīng)拋卻了過往和羈絆的見愁……

選擇成為她，便要舍去過往。

可女妖本來就是見愁的過往，是她的羈絆，因來這過往而存在。舍去過往，便是舍棄自己，真正的“舍身”。

一念成妖，一念成佛。

一塵雖不是女妖，可這一刻，注視著見愁，卻完全能堪透、能理解她的選擇：九分過去，一分妖性，皆無法抗拒成為這樣一個人的誘惑……

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雙手合十，到底還是微微地一笑：“恭喜見愁施主了?！?

見愁折身，還了一禮，卻沒有多。

只是邁步，從這千佛殿中走了出去，讓那明亮的日光，都照在身上。站在大殿外空闊的平地上，她抬首向著渺遠(yuǎn)的天際望去。

這一瞬間，天地也仿佛為她目光所觸怒！

“轟??！”

一聲驚雷，八方云動！

那一股壓抑又玄奧的氣息，頃刻間已向著整片十九洲大地傳達(dá)……

道劫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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