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臣終于轉頭來看她。
在她精致恬淡的眉眼間,只有一片深暗無波的平靜,再看不出什么深刻的仇與深埋的恨,只有那種冷靜理智,且藏得極深的不屑與不認同。
眼前的見愁,并非過去的見愁。
這個明顯的區(qū)別與劃分,在這一刻,忽然便浮現(xiàn)在了心底。
謝不臣想起了昨日所見那女妖的種種情形,竟覺得素來清明的頭腦間一片的煩亂。須彌芥子中,于見愁而是四百年寂寞清修,與他而卻是五百年清修與五百年熬煎。
只因她對他已無情,而他還愛。
每相處多一分,情與愛便漲一分。
這五百年,他修為高了多少,心魔便漲了多少。
所以在那五百年里,他心里未嘗沒有過一個奇怪的懷疑。
雪域一行,得九疑之鼎,入須彌芥子,的確機緣遍地,卻也危機重重。尤其是他的心魔……
橫虛真人,當真沒有半點察覺嗎?
謝不臣移回了目光,只將心里面那些格外熬煎之感,都壓了下去。腳步與面容一般平靜,在見愁那一個“請”字落地之后,便邁了進去。
殿外看著昏暗,可邁入之后,又覺明亮。
見愁自也沒落后,先后與謝不臣一道,走進了殿中,只眨了眨眼,便已經(jīng)適應了殿內(nèi)比外面暗上幾分的光線。
殿內(nèi)并非平坦一片,最前方還有七級臺階,寓意著佛門七級浮屠之數(shù)。
女妖見愁,便盤坐在那臺階最上方的蒲團上。
人是看不見自己后背的。
見愁也是第一次從后方,看見“自己”的背影。
略顯得纖細,可因脊背直直地,所以看著格外地挺拔。殿內(nèi)明滅不定的光影,映在背影上,又添了一種近乎于迷幻的與世隔絕。
周遭墻壁上,彩畫逶迤,千佛環(huán)伺。
她盤坐在這千佛的注視中,動也沒動一下,與前面的幾座佛像一般,像是沒有生命的雕像。
肅穆,沒有半點妖氣。
地面上沒有什么復雜的陣法與符箓,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金色的圈,畫得還不是特別圓,沒有那種力求規(guī)整的感覺。
可正因如此,看著才有一種通達天機的禪意。
是畫地為牢,將七重臺階都圈在其中。
女妖見愁就坐在這“牢”中,不能出去一步。
在見愁與謝不臣到來的時候,她便已經(jīng)察覺到了,只是抬起頭來,注視了前方的雕像許久,才起了身來,轉而面對兩人。
他們一左一右立著,中間卻隔了一段清晰的距離,涇渭分明,仿佛誰也不跟誰相干??蛇@般的場景,落在她眼中,卻成了無限的諷刺。
只因,他們平靜又復雜的神情,實在太相似了。
“若非有深仇大恨,你們兩人,的確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一樣的無情,一樣的自負……”
女妖見愁的目光,從見愁身上,移到了謝不臣身上,忽然便笑了。
“我是她所拋卻、所割舍的一切,舊情,舊愛,舊羈絆。此刻你看著我,是覺肝腸寸斷,還是撕心裂肺呢?”
她的眼光太直,太利,猶如一把刀。而這把刀,正正地插在謝不臣心口上。
他閉上了眼。
仿佛這樣就可以安靜下來,安穩(wěn)下來,不受周遭種種的困擾??啥裕瑓s有腳步聲響起,接著竟有微冷的指尖伸了出來,點在他下頜之上。
“你來,不就是想看個清楚嗎?”一聲輕笑響起,是與見愁一模一樣的嗓音,女妖見愁,竟已經(jīng)來到了他面前,“又何故閉目?”
指尖那一點涼意,幾乎瞬間便透進了心底。
謝不臣睜開了眼。
女妖見愁那與見愁別無二致的容顏,近在咫尺。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從那最高處的臺階走了下來,站在了最下方的臺階上,用那一雙似乎含情的眼看著他。
似乎含情。
罷了。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向你這個聰明人請教?!?
她的聲音很低,眸光也很淺,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纱阏嬲催M去之后,又覺得那里面是一片的滄海,一片的深淵。
謝不臣沒有眨眼,都看了個清楚。
他看著依舊很平靜,可眸底心原,卻枯萎了一片。再無青山碧水,枝繁葉茂,只有那荊棘遍布,戈壁黃沙,滄?;臎?。
唯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何感受。
女妖見愁傾身,靠近了他。
那修長的食指依舊點在他下頜之上,竟然一垂首,落下了輕柔似雪片般的一吻,點水一般。
本該是萬般繾綣,可她此刻的姿態(tài),儼然俯視,高高在上。
于是,這樣的一吻,看上去竟然像是漫不經(jīng)心的恩賜,甚而施舍!
謝不臣佇立的身影,頓時有片刻的僵硬。
心中瞬間便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竭力地想要將其壓下,可它們又是如此地洶涌,帶著滾燙的力度,幾乎要烙穿他整個胸膛!
面容雖依舊冷靜,可那陡然結滿雙眸的冰冷,卻泄露了他的如臨大敵!
然而……
當他微微抬眸,對上女妖見愁那目光之時,所有的一切,便又在瞬間封凍,鋒銳的刀刃,這一次毫不保留地將他刺穿!
她的眼底,沒有什么柔情,更沒有什么情愛。
有的,只是毫不留情的諷刺,看似慈悲的憐憫,萬般的譏誚,根本不用說一個字,只這眼神,已足以令人明了。
她是故意的。
謝不臣素來是個冷靜到極致,甚而算得上冷酷的人。
他可以清晰地將自己的愛恨與大道分割,也隨時隨地地衡量著一切能衡量之計謀、**、人心。甚至明知道失去會讓自己痛苦,可一旦需要抉擇,需要舍棄,亦會毫不留情地斬斷。
理智,一如往昔。
可這并不代表著完全的剝離。
對見愁的愛,因為她還存在,所以無法熄滅。他可以清楚且漠然地感受到身體乃至于神魂的煎熬與痛楚……
冰冷地燃燒著,理智地瘋狂著。
“可憐又可恨……”
女妖見愁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這一副軀殼,看到他心魂深處的一切,于是似乎感覺到了幾分愉悅,便笑了起來,問出了先前想問的那個問題。
“謝不臣,你說,一個現(xiàn)在,一個過去,你更愛的,是哪個我呢?”
“……”
冷眼旁觀的見愁,終于是沒忍住,微微一挑眉梢。
先前她是沒怎么從這女妖的身上感覺到什么妖氣,可對方這一一行,的確是妖邪才帶有的恣睢與邪氣。
方才那舉動,分明顯得有些冒犯……
可見愁看著她渾然沒放在心上,施恩一般的姿態(tài),竟覺得有些欣賞。
只是此刻……
她所提出的這個問題,在此情此景之下,實在透出一種復雜到極致以至于難以說的味道。
女妖見愁只凝視著謝不臣。
他久久沒有語,喉嚨里血腥氣已翻涌而上,微微將雙目闔上。
其實,女妖覺得自己知道答案。但她以為,他該是不會回答了。
可沒想到,就在她笑一聲,回轉身去的那一刻,謝不臣那一雙藏著無盡變幻的眼,重新睜了開來,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開口,是平靜而確定的回答:“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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