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謝不臣有抬起頭來看她一眼。
那眼神之中隱隱藏著幾分打量,但僅僅是下一刻,便收回了目光,也收攏了心思,將全副的心神都沉浸入了修煉之中。
雙手無聲地結(jié)印,便有五彩的微光,從他指尖冒出。
應(yīng)該是在嘗試著“大五行破禁術(shù)”了。
見愁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來。
此術(shù)的種種法門,方才在那一卷《青峰庵四十八記》上,她已經(jīng)得以一窺,且自身的衍算能力并不弱,所以對此術(shù)的種種表象十分清楚。
只是,她也很清楚,這術(shù)法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果然,那五彩的微光只維持了短短不到一息的時間,便如同撞到了某種瓶頸一樣,頃刻從謝不臣手指之間消散。
他兩道眉瞬間就皺了起來,垂眸看著自己雙手十指,陷入了思索。
已經(jīng)突破到了元嬰初期的謝不臣,且擁有著對術(shù)法極佳的領(lǐng)悟天賦,嘗試此術(shù)也不過能維持一息,連一點點威力都沒展露出來。
此術(shù)……
比她想的還要棘手。
見愁盤坐下來,還未親自上手嘗試,便已經(jīng)從謝不臣初次嘗試的結(jié)果之中有了心理準備:這極有可能拯救他們的“大五行破禁術(shù)”,只怕是塊異常難啃的骨頭。
屏氣凝神,魂靈之氣斂盡。
見愁腦海中所有雜念,瞬間都摒除了個干凈,整個人、整顆心,一片通明,如同雪后的晴空,找不到半點的陰影。
周遭靈氣,在十指結(jié)印轉(zhuǎn)動之間,朝著她掌心匯聚。
“嗡……”
輕微的嗡鳴之聲,立刻在這第二十層臺階之上響起,拍打著空氣,也傳遞到了她的耳邊,震動著她的耳膜。
大五行破禁術(shù),并不像是他們尋常接觸的中域術(shù)法,反倒有些類似于他們曾在卷宗之上看到的過的陰陽兩宗的術(shù)法。
天地有兩儀,萬物分五行。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因素需要協(xié)調(diào)共生,才能徹底施展出此術(shù)的威力。
見愁以往也從未接觸過陰陽兩宗的術(shù)法,只對他們修行的一些基礎(chǔ)有過了解,可并沒有著意修行過。
她只是憑借著自己強大的修為和天虛之體的特殊之處,勉力維持。
五色的光芒,便代表著那五行之術(shù),她竭力隨著術(shù)法之中的指示保持五行之間的協(xié)調(diào)。
可沒料想,其中某一道金色的光線,忽然向著藍色的光線涌去!
其變化的速度之快,讓見愁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她瞳孔一縮,便眼睜睜看著原本在自己掌心之中已經(jīng)達到平衡的五色光芒瞬間崩毀!
金色變成了藍色,藍色變成了綠色,綠色變成了紅色,紅色最終又變成了深黃……
“嗡!”
化為烏有。
見愁掌心之間,頓時什么都不存在了。
剛才那五色的光芒,快得像是一場幻覺。
縱使她有元嬰后期的修為,更有可以隨心所欲使用道印的天虛之體,可竟也無法多維持上哪怕片刻!
從頭到尾,也不過只比謝不臣多了那么一息而已。
與方才的謝不臣一模一樣,見愁的眉頭,也立刻皺了起來。
這時候,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顯然,這是一種與他們先前所接觸的所有術(shù)法完全不同的道印,根本沒有任何修煉的先例可循。
“五行之術(shù),迥異于中域種種尋常道印,自成一體?!?
謝不臣方才試驗,只喚出了微光,見愁所試驗的則多上一息,他雖旁觀,卻也隱隱能看出其中的變化與不同來。
“陰陽兩宗皆認為,天地萬物皆可以五行區(qū)分構(gòu)成,五行之間,相生又相克。此道印,便是要借五行相生相克之力,強破空間之力??磥?,要習(xí)此術(shù),還要先學(xué)五行?!?
“天地有陰陽,萬物分五行。五行之術(shù)乃陰陽兩宗修行之根基所在,但兩宗對峙由來已久,即便在崖山藏經(jīng)閣,與此有關(guān)的道書也極少?!?
見愁想起自己所知來,同時也在自己記憶中那極域舊宅的藏書里搜尋。
“即便憑借你我二人,要窮盡其中變化,將其相生相克之理理解透徹,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那也沒有辦法了?!?
畢竟他們兩人現(xiàn)在就被困在此術(shù),要么坐以待斃,要么努力尋求解脫之法,謝不臣倒是看得很開。
“誰讓,此間最不缺的,便是時間呢?”
是啊……
見愁聞,不由得抬首朝著上面看去,兩人中間擱著一尊寶相莊嚴的釋迦牟尼像,頭頂流蘇似的金光依舊灑落,將他們籠罩。
在這樣恒久不變的光芒里,似乎連時光的流逝都被忘卻。
此間,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可對他們來說,這恰恰也是最缺的。
見愁方才結(jié)印的雙手重新分開,向著兩邊的膝蓋垂落,輕輕擱在了上面,垂眸閉目的那一刻,眸中衍算的光芒已起。
“還是先推算一番試試吧?!?
謝不臣也無異議,略略點頭,便也閉上了雙眼。
修士的靈識,是極為強大的,更不用說這兩人本就是天縱奇才,其衍算的速度即便是尋常出竅期的修士見了,也要嘆為觀止。
可五行之理看似簡單,卻幾乎窮盡了陰陽兩宗歷代先輩的智慧。
于簡單中見翻覆,于多元中見單一。要推算起來,幾乎浩如煙海!
只是他們兩個,就算再天才,又哪里能與陰陽兩宗歷代的先輩相比?
所以在這二十級臺階上,兩人不過才各自推衍了四五日,便遇到了平靜,也走入了死角,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往下推一步。
這時候,兩人便睜開了眼來,目光卻是自然又不約而同地落到了對方的身上。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
更何況是在這種兩人的生死都被綁在了一根繩上的時候?
相互之間也沒有什么矯情之處,謝不臣直接明自己推衍到哪一步便被困住,見愁也對自己推衍之中遭遇的矛盾之處直不諱。
人與人之間,即便再相似,也有很大的不同,何況乎內(nèi)心與頭腦深處的思維和想法?
有時候一個人想不通的地方,另一個往往有不一般的奇妙之見。
此刻被困在佛塔之中的兩個人,更是理解力超乎常人的天才,往往只三兩句的交流,便能令對方獲益匪淺,甚而茅塞頓開。
接著,便重新埋頭推衍自己的。
陰陽兩宗的五行體系,實在是自成一派。
這種感覺就像是將自己原本的所學(xué)所知都摒棄掉,從一片空白,重新開始。其難度,可以說與見愁當(dāng)初落入極域時要重新以魂修方式開始的處境一模一樣。
而且更可怕的,是這個體系的復(fù)雜程度。
完全超乎了她與謝不臣的預(yù)料!
兩個人原本是各自推衍各自的,中間遇到什么不解之處再提出來一并思考解決的方法,可越到后面,他們越能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是一個人能推衍完善的。
迫不得已之下,兩人終于還是分工合作了。
一如當(dāng)初在青峰庵隱界。
由淺入深易。
在花費了小半個月衍算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地將原本的一切都推翻,重新制定了方向。
由見愁負責(zé)推衍五行相生,謝不臣推衍五行相克,最后再將其合在一起推衍窮盡其變化。
如此一來,速度便快上了許多。
兩人雖然對對方都心存芥蒂,并不想與對方“論道”,可這生死關(guān)頭,若在某些關(guān)鍵的地方有所保留,甚至是藏私,那么等待他們兩人的結(jié)局顯然不會很美好。
所以即便心里再不樂意,他們也向?qū)Ψ酵耆卣故局约簩ξ逍械牧私夂皖I(lǐng)悟。
不管是對謝不臣還是對見愁,這種過程和體驗都極為復(fù)雜,猶如蜜糖包裹砒霜。
一則對方的理解和領(lǐng)悟,都極為高超,往往能使自己有聞道一般的愉悅。
甚至偶然會陷入忘我之境,仿佛兩人全無仇怨,只是兩個一心要參透某大道的普通修士。
二則沉浸甚而著迷之余,又不免清醒。
對方的衍算與領(lǐng)悟越是高超,他們各自心中升起的忌憚也就越強,暗中的殺意便也越濃。
謝不臣還是那個有才華的謝不臣,見愁也還是那個領(lǐng)悟力超群的見愁。若沒有人間孤島一番誰也無法忘記的深仇大恨,沒有這一番宿命的糾纏……
他們兩人,即便做不成夫妻,至少也能成契合的知己。
到底還是可惜了。
推衍之余,見愁心里不免也生出幾分世事弄人之感,只是更多的感慨也沒有了。畢竟已經(jīng)成為定居的事情,誰也沒有辦法改變。
不管是她,還是謝不臣,都不會放棄內(nèi)心既定的方向。
時間,便在兩人這既令人向往、又隱隱透著幾分冷淡與微妙的論道中,飛快地流逝。
整整過去了二十年,兩人才窮盡了五行變化之理。
而兩人的修為,也子啊流逝的時光之中,有了一定的提升。只是因為兩個人的心思都沒在修煉上,所以這提升并不明顯。
研究透了五行之理后,“大五行破禁術(shù)”的奧秘,才算清清楚楚地展露在了兩個人的眼前。
見愁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此術(shù)的關(guān)鍵,在于“平衡”。
五行之力必須時刻處于變化之中,并且還不能讓其中一行之力為另一行所吞噬,在平衡之中變化,方能產(chǎn)生他們需要的“破禁”之力。
按理說,這時候兩人便已經(jīng)離出去不遠了。
可誰能想到?
真正等他們重新開始施展此術(shù),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青峰庵四十八記》乃是十九洲一代大能不語上人留下的手記,縱使心魔纏身,可他本身修為何等恐怖?
即便是看上去再簡單的術(shù)法,都有一個施展的門檻在,何況乎“大五行破禁術(shù)”這等奇術(shù)?
沒到那個修為的門檻上,竟是怎么也無法將此術(shù)施展成功!
道理他們是都已經(jīng)明白了,可真正等到施展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以他們兩人目前的靈識強度,根本無法負擔(dān)此術(shù)中五行之力的“平衡”!
不夠,遠遠不夠!
五行相生相克,大五行破禁術(shù)又需要同時調(diào)動五種力量,其中引起的種種力量的連鎖碰撞,又是何其巨大?
此術(shù),對他們的靈識要求,極其嚴苛!
在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不光是見愁,就連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的謝不臣,臉色都不由得沉了下來,如同即將下雨的陰天,籠罩著一股散不去的壓抑。
外界才過去一年,可他們在這臺階上已經(jīng)度過了二十年!
在這段時間里,這佛塔,這須彌芥子,沒有任何的變化,更沒有半點要被打開的跡象。
那個女妖……
到底是帶著這須彌芥子去了什么地方?
見愁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恍惚起來,她不覺得在出了這種大事之后,禪宗會撒手不管,也不覺得昆吾崖山會置她與謝不臣兩人不顧,更不覺得傅朝生不會用宇目和宙目查探自己的行蹤……
可就是如此,這須彌芥子也沒有被他們發(fā)現(xiàn)!
雙手結(jié)印,見愁第十次嘗試了大五行破禁術(shù)。
“轟!”
可僅僅過去了四息,游弋在她手印之間的五色華光,便開始顫抖起來,似乎束縛住它們的“繩索”已經(jīng)變得無力。
于是下一刻,便全然崩碎,混合在了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九曲河圖》乃是乃是綠葉老祖飛升之前贈與不語上人,其時不語上人修為已有出竅。也就是說,《青峰庵四十八記》中種種術(shù)法,至少也得有出竅期的修為及靈識強度,才能駕馭,發(fā)揮其威力?!?
謝不臣卻沒有再試了,只是想起當(dāng)初在青峰庵隱界畫壁上所見的種種。
見愁沒忍住笑出聲來:“出竅期的修為與靈識,看來,你我運氣是真的不大好?;苏觐I(lǐng)悟五行,到頭來還要繼續(xù)修煉。而且,出竅未必就是終點……”
畢竟他們根本沒有接觸過上面的境界,對大五行破禁術(shù)的種種也只停留在猜測。出竅期,不過是其中最基本的境界罷了。
誰說,出竅期就一定夠呢?
或者需要出竅巔峰,甚至入世、返虛也不一定……
見愁說的道理,謝不臣如何不明白?
他抬首望了望佇立在佛塔中的佛像,目光微微轉(zhuǎn)動,最終還是道:“也只有修煉看看了。畢竟你我再無別……”
話音未落,便忽然止住了。
因為他正對面的見愁。
在說完那一句“出竅未必就是終點”之后,謝不臣本以為她是頹喪的,所以想說,除了繼續(xù)修煉,他們再沒有別的辦法。
可沒想到,見愁根本沒有聽他說話,在慨嘆結(jié)束之后,便已經(jīng)閉上了雙眼,雙手結(jié)印,開始了修煉!
這一刻,謝不臣怔了怔。
接著便為自己方才腦海中生出的那種錯覺笑了一聲:大約是這二十年的論道給了他一種錯覺,竟錯以為她是那種陷于困境會沮喪之人。
她分明太清醒,也比她更清楚此刻面臨的危局。
如果不能在壽數(shù)用盡之前達到施展這大五行破禁術(shù)的最低要求,那么多年以后,當(dāng)這一枚須彌芥子重現(xiàn)天日,佛塔打開,出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的……
只會是兩具枯骨!
所以縱使希望太渺茫,前路也太漫長,可他們既沒有選擇的余地,更沒有猶豫的時間。
見愁選擇了繼續(xù)修煉,謝不臣當(dāng)然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重新看向了那一重重的臺階,沉吟了片刻,竟然重新抬步,向著更高處走去!
二十級,二十一級,二十三級……
一步一步,最終略顯幾分吃力地停在了第二十五級臺階上!
這樣的舉動,見愁當(dāng)然感覺到了。
她重新掀了眼簾,抬眸朝著他看了一眼,沉靜的眸子里似乎沒有什么波動,也沒有與他一般再往上面臺階行去,只是坐在這第二十級臺階上,再次閉上了眼。
謝不臣敢在第二十五級臺階上修煉,她卻沒有那個必要了。
出竅和問心,對她來說就是一道坎。
謝不臣只需要擔(dān)心壽數(shù)的問題,她卻要嚴格地控制自己的境界。曲正風(fēng)這般的天縱奇才,也只壓制了自己的境界不到四百年,就算她對自己有信心,也不敢太高估自己。
所以,貪多嚼不爛,二十倍的時間流速,對她來說已經(jīng)夠用。
現(xiàn)在,更應(yīng)該思考的是,要如何讓自己的靈力和靈識達到出竅,卻又不在實際的境界上跨過出竅,以免離開此界便遭遇問心道劫。
見愁雙手掐訣置于膝上,一面吸收著這佛塔之內(nèi)充盈的天地靈氣,一面卻在心中回想著《青峰庵四十八記》上的內(nèi)容……
有沒有某種功法,恰好是她此刻所需呢?
這念頭才一冒出來,她忽然之間福至心靈,一下想起了自己在極域的修煉,也想起了《青峰庵四十八記》中的某一門功法:
八部天龍法身!
身陷極域之時,十萬里惡土上靈氣枯竭,只有可供鬼修們修煉的“地力陰華”。見愁那時迫不得已之下,只好以自己殘破的神魂開始了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