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個瘋子,已經(jīng)是紅蝶所能想象的極限了。
誰能料到,她竟然同時遇到了兩個?
當下,紅蝶竟久久無,看著見愁,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見愁心里只有一片奇異澎湃著的殺意。
多么奇妙的變化?
昔日她視謝不臣為一生摯愛,而今恩愛不在,空余滿腔血仇,偏生今日紅蝶仙子竟然告訴她,謝不臣還愛她?
哈……
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
見愁的目光,從人皇劍那樸素的劍鞘之上慢慢劃過,只道:“雖不是昔日劍,卻是昔日人。紅蝶仙子,多謝了?!?
……謝?
紅蝶難得苦笑了一聲,只看見愁身前那棋盤,道:“到底何苦?你缺四分魂,三分魄,一到問心必死無疑。金丹,元嬰,出竅,中間不過僅剩下一個境界。以你之天資,不過堪堪百年間的事情。復仇,當真比自己的性命還要要緊嗎?”
到底是一個叫紅蝶喜歡的人,她不忍見這樣一個人消失在塵世間,因而就沒忍住,多嘆了兩句。
她的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魂魄有缺,乃是不全之人,出竅之后,修士變由修身,轉(zhuǎn)而為修心,所謂的“心”,指的并非五臟六腑的那個“心”,而是精神、靈魂境界。
一個魂魄不全之人,又如何能修心?
所以才說,一到問心,必死無疑。
見愁如今修為已逼近金丹中期,從煉氣至金丹中期,也不過才兩年余時間。
縱使日后修行頗為艱難,也不過是百年間便能到出竅境界。
到了出竅之后,又該如何?
紅蝶嘆息,見愁亦不知曉。
誰人不重視自己的性命?
沒有人愿意去面對死亡的恐懼。
見愁眼簾微動,垂了眼眸,卻是微笑:“我惜命,卻不得不修行。這天地間,百般事物皆貴,性命雖好,難擋我求心中一執(zhí)念?!?
“執(zhí)念?”紅蝶疑惑。
見愁點了點頭,目光卻依舊落在棋盤上。
“執(zhí)念,非我身上仇,非我心中恨,不過不明白,天地有情無情暫且不論,人與天地本不相同,非要合天地之理,才能證這世間大道嗎?”
“……”
紅蝶忽然沉默。
見愁卻不在意她的沉默:“或許在仙子看來,我修為微末,至今不知自己到底在追尋什么??晌胰缃裼趾雾毾肽敲炊??我不過要證明,他的道,非正道。”
好一個何須想那么多……
天下修士,誰不思考自己到底要走什么道?
甚至很多人在一開始就有了設想,有了構(gòu)思,才會順著自己定下的路線走下去。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無道修士”將自己的“無道”說得如此義正辭嚴,甚至毫不心虛的。
可也就是在這一瞬間,紅蝶才意識到:這才是見愁。
即便入十九洲已久,可她從未去思考過自己要怎樣才能得道成仙,一切不過水流淌過,因勢利導……
相機而動,心如白紙。
道?
如今沒有道,他日道法自現(xiàn)。
一陣恍惚,忽然就這么襲上了紅蝶的心頭。
她怔忡,竟然有一種飄飄忽忽的悟道之感,又說不清這種感覺到底所從何來。
“我忽然有些好奇了……數(shù)百年后,你會是什么樣子……”
一種近乎感嘆的口吻。
見愁聽著,卻一下想起了昔日昆吾一人臺之會上,那凌空出現(xiàn)的“見愁”。
于是,一切忽然明了……
魂魄不全,為何要繼續(xù)修煉?
出竅必死,何不止步不前?
人生苦短,何故將時光耗費?
……
那么多的為什么,卻終究敵不過那兩個字:風景。
登高才能望遠。
天下風景何其勝,她又怎敢止步?
于是,面上忽有笑意盈然。
見愁眉目都溫和了些許,只對著紅蝶拱手一拜:“仙子關(guān)心指點之恩,見愁銘記。”
這是準備要走了。
困惑之中的紅蝶,只看見見愁眼底一片的清明,似乎一下想到了什么,又像是一下想通了什么。
可她無法詢問。
眼見著見愁對自己拱手,她也微微側(cè)身,頷首微笑:“紅塵三千界,每一界都是一個念頭。你的心里沒有疑問,我本不該請你入此劫,所以權(quán)以天作棋盤星為子,一子落,一燈明。棋局盡時,便是出此紅塵千丈燈時。見愁道友,請了?!?
她的心中沒有疑問,所以不請她入此劫,但是準備了棋盤與棋子?
天作棋盤星為子,一子落,一燈明。
見愁聽著,目中異彩乍現(xiàn)。
星,作子?
巨大的棋盤,經(jīng)緯線縱橫,閃閃發(fā)亮,鋪在虛空之中,鋪在她面前的山道之上。
在她目光落在棋盤之上的瞬間,似乎隱隱有一種吸引之力,從每條線的交錯點上傳來,要將她的目光,她的意念,吸收進去,如同黑白不分的混沌。
只一眨眼間,她整個人的心神,便全數(shù)沉入其中。
那是一種奇妙的狀態(tài)。
人在這天地大棋盤之前,何等渺???
然而,見愁就這樣靜靜地站立著。
紅蝶站在她的身后,也這么看著,那藏著妖嬈的目光之中,分明是一點兩點的通達與智慧。
沒有再看很久,紅蝶垂首,望著自己掌心之中的小老鼠,用指腹輕輕地點了點,輕笑一聲。
“你跟我一樣,不很明白,是嗎?”
小老鼠唧唧叫了兩聲,在她掌心里轉(zhuǎn)了一圈。
紅蝶也不很在意,只輕輕地一聲喟嘆,便消失了影蹤,只余下見愁,站在原地。
山風吹拂。
長長的山道似乎沒有盡頭,一盞又一盞的青燈就這樣,從見愁身前,慢慢朝著遠處延伸而去,一直隱藏進盡頭的云霧之中。
見愁目視著那棋盤,注視著天元的位置,那一瞬間,竟然有一種難以喻的情緒奔涌而出——
她抬起自己的手指。
那一瞬間,竟有無數(shù)璀璨的星芒,在這青天白日之下,從天邊匯聚而來,凝聚在她指尖!
眨眼之間,變成一枚發(fā)亮的棋子!
“啪!”
手起子落!
朝著整個棋盤的最中心……
***
“嗯?”
還未來得及落子,風雨長廊下,已經(jīng)只余下謝不臣一人。
他長身而立,青衫濕透,眉峰之間一片淡漠溫潤之意,原本波瀾不驚的面容之上,卻首次染上幾分驚訝。
是的。
驚訝。
他之間還凝聚著那么一點點璀璨的光芒,像是從這風雨世界之中凝聚而出的水光,每一枚棋子,都好像是一汪湖水。
上善若水,能容萬物,因勢而變。
只是這一枚棋子,還未來得及落下,面前那巨大的棋盤之上,便被人搶先落了一子下去。
“天元……”
眉頭微微擰緊,謝不臣不用回頭,也知道那紅蝶的化身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天元乃是棋盤的最中心,是整個棋盤之上唯一一個找不到對稱點的位置。
一般而,執(zhí)棋先行之人,為了獲勝,會在棋局之中占據(jù)一個“先機”,而下在“天元”之上,無疑是讓出了“先機”,將主動權(quán)交給了下一個行棋之人。
圍棋中,會下在這個位置的,幾乎都是不很懂事的初學者。
只是,自己這棋局對面,會是一個初學者嗎?
謝不臣微微瞇了瞇眼,目中掠過一道思索的光芒。
初學者?還是無心勝負、不偏不倚?
或者……
對方認為,讓自己一手也無妨呢?
無法判斷。
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與自己弈棋之人到底是誰。
人在紅塵千丈燈中,便是在紅蝶仙子的局中,能窺見他所思所想,感知他所感知的一切。
可以說,這一局棋絕非他尋常遇到的那樣簡單。
謝不臣執(zhí)著那一枚周圍煙雨凝結(jié)而成的棋子,唇角略略地一彎,便伸出手去,輕輕一放。
“啪?!?
是一滴水落進湖水的聲音。
也是旁側(cè)一點燈火,忽然燃起的聲音。
他指尖棋子落下之時,整個棋盤都隨之泛起了一圈漣漪,從他落子處蕩漾開去。
風雨長廊之下,一盞青燈燈火,在飄搖的煙雨之中,也朦朧地亮了起來。
這一手的位置,緊貼著天元而落。
棋盤上那一枚如同星光凝聚而成的白子之側(cè),便多了一枚黑水凝結(jié)成的黑子,一時之間,黑白相貼,竟有一種針鋒相對之勢猛然生出!
那一瞬間的感覺,實在難以喻……
謝不臣才放下的手指,有些奇異的僵硬之感,只這么垂在身側(cè),目視著那棋盤,也不知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
“該死的女人……”
如花公子面色鐵青,將自己那不知被誰揉得皺巴巴的衣裳披在了身上,近乎磨牙一樣,看著自己前方那一片花海。
紅蝶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只有這一片花海之中,似乎還殘留著她妖嬈又得意的笑聲。
異性之間固然會相互吸引,然而從某種程度上而……
如花公子遇到紅蝶,那是遇到了同類。
他從萬花叢中走出,一步步朝著那花海之中一盞素凈的青燈走去,一面走一面露出自己森然的八顆白牙微笑:“別讓我再有機會找見你,不然非扒光你衣服不可!”
“啪!”
一彈指,直接一簇火光朝著青燈電射而去。
眨眼間,青燈已亮!
噗嗤。
閃爍的焰光從燈盞之中竄出,一點明滅的火星,伴隨著跳動的火焰,竟然朝著四周撒去。
如花公子一怔,下意識地想到哪里不對。
下一刻,他便猛然一展折扇,牙關(guān)緊要,面色霜寒:“又中計了!”
話音方落,那一點火星已經(jīng)迅速落到了周圍一片盛開的花海之上。
就想是一點火星,落入了一片廣闊的干草原野之上,竟霎時間呈現(xiàn)出燎原之勢!
幾乎只聽得耳邊“轟”地一聲響,整片花海竟然瞬間燃燒了起來!
身處青燈之畔,花海之中的如花公子,立刻被這熊熊烈火包圍……
***
“你真的了解我嗎?”
那是一個年紀很小的女童,扎著兩條沖天辮,白白的臉蛋,卻有血紅色的眼仁,天真之余,竟然讓人生出幾分畏懼之感。
她一只肉呼呼的小手,就這樣輕輕搭在夏侯赦那如血染的紅衣袍角之上。
夏侯赦站在村莊橋頭,那一盞點燃的青燈之旁,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小女童。
越看,便越是有一種熟悉之感……
在他暗紅色的眼瞳轉(zhuǎn)動,將目光對上那女童目光之時,那種奇怪的熟悉之感,便猛然之間達到了極限!
“你是……”
那一瞬間,夏侯赦瞳孔微微放大!
背后的村落,寧靜而美好,連接著一個龐大的市鎮(zhèn)。
村道上,有挑著柴禾走過的樵夫,也有隨著人群走去的村婦,有人坐在河邊織網(wǎng),也有的倚在船頭飲酒……
只是,他們無一例外,都與尋常人不大一樣。
有的人瞳孔血紅,有的人面色烏青,也有的人只有一條腿,有的人身上帶著艷紅如火的紋身……
太熟悉了!
那種感覺實在是太熟悉了!
夏侯赦站在村落之前,站在這橋頭之上,看著自己點燃這一盞青燈之后出現(xiàn)的世界,只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是器!
他承繼了后山之中那存在的遺志,坐擁萬器,乃是萬兵之主!
而眼前的這些……
甚至包括這個扎著辮子的女童,都是他的“器”。
名器有靈……
興許是見眼前這紅衣少年沒有說話,小女童又拽了拽他。
夏侯赦低頭看去。
“我不想住在墳里了,我想出去?!?
軟軟糯糯的聲音,帶著一種香甜的味道。
女童噘著嘴,撒嬌一樣拉著他說話。
橋下,一條小船緩緩劃過。
倚在船上喝酒的男人,笑看著橋頭的那一幕,迷醉地瞇著眼,只將酒壺往河水之中輕輕一投,長嘆一聲:“萬兵之主……”
“嘩啦!”
巨大的浪花憑空掀起,竟然瞬間化作一條長龍,直奔橋頭之上站立的夏侯赦而去!
***
白霧茫茫。
腳下是一片坦途,毫無阻擋。
陸香冷在告別紅蝶,一路走來之后,入眼所見,除卻這一片白霧,竟然再無他物。
就像是一頭穿入了迷障之中,若不小心,便連前后左右也分不清楚。
還好。
眼前這一盞一盞向著前方而去的青燈,為她指明了方向。
陸香冷皺著眉頭,回想著自己與紅蝶之間的對話,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行走的速度并不緩慢,只是在遇到有青燈的時候才會停下來點燈。
一盞,一盞,又一盞。
……
很快,她來路之上,已經(jīng)是燈火曠照,通明一片。
青燈連成一線,延伸向她的來路。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