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人來過……”
小書蠹縮在書縫里看他,周身的粉灰色光芒縮成一團,聽見他這一句問話,那粉灰色的光芒一下就暗淡了不少:只聽對方問的這一句,它就知道,這人不是來接它們?nèi)ド辖绲摹?
忽然有些沒精打采,連那種奇怪的害怕和忌憚都消下去不少。
謝不臣注意到了這一幕,卻并未有什么特別深的感觸。
一戰(zhàn)后,他已在油盡燈枯的邊緣,冒險進入此萬獸迷陣,一則是憑借橫虛真人給的鑰匙依仗,二則也是想為自己爭取到一定的喘息時間。
見愁已經(jīng)入了迷陣許久,誰知道她已經(jīng)到了什么地方?
如今小書蠹說方才有人經(jīng)過,這個人不會是宋凜,他與宋凜乃是前后腳一起進來的,宋凜沒那么快。
所以,不久前經(jīng)過此處的,勢必是見愁了。
見愁……
兩個字,舌尖一轉(zhuǎn),又往喉嚨里一咽,順著滑入心臟肺腑,像是漂浮在暗河里的冰塊一樣,漸漸地沉下去,漸漸地消融在暗河里。
謝不臣的眼底,閃過了那么一瞬間的恍惚,又恢復(fù)了那種天穹一樣的平靜。
與淡漠。
他重又看向小書蠹,隱界之中曾看見過不少的靈獸,想必這小書蠹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吸引他目光的,并非這一只小小的書蠹。
狹小洞穴三面那高高壘砌起來的古籍,才是他感興趣的所在:沾滿了塵土,甚至邊角發(fā)毛,無數(shù)的碎屑如同食物的殘渣掛在縫隙里,狼藉的一片。
小書蠹雖然還垂頭喪氣,不過半天沒見眼前這人有什么別的動靜,不由也納悶起來,強自按下心中那一種奇怪的忌憚感,抬頭來一看。
這一看,它便發(fā)現(xiàn),對方的目光落在這些書上。
心里咯噔的一下,小書蠹連忙幾條腿一起揮動起來,似乎想要擋住那些書:“你別看,這些書本君可不借的!”
奶聲奶氣,機靈無比。
只是……
太小了。
米粒大小的一個黑點站在書縫里,又能護住幾本書?
謝不臣只一掃,便知道這些書多年沒人打理,殘破無比。
洞口亮著一片光芒,像是通透的琉璃一樣。
這樣的一層光,是隱界給予這些靈獸的最后保護,所以小書蠹待在里面還算是安全。
之前見愁在此的時候,也沒能突破這一層琉璃光的保護。
所以,小書蠹對自己的安全還是有信心的。
在謝不臣看來的時候,它半點都不害怕,哼了一聲:“看什么看?本君說了這些——你、你干什么?!”
話才說到一半,小書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奶聲奶氣的聲音陡然一高,簡直像是破了嗓子一樣大叫了起來!
就在它開口的眨眼功夫里,這站在自己“洞府”前面的青袍男子,竟然朝著它的“洞府”伸出了手來!
那是一只很修長秀雅的,握筆的手。
讀書人的手。
小書蠹當(dāng)年也是在人間孤島混過的,知道書塾里大半被先生夸獎的、寫字好看的手,都長這個樣子。
指甲光澤圓潤。
指骨直如玉竹。
不一定很白皙,但一定很干凈。
若是以往,小書蠹光是對著這一只手都能如癡如醉,可現(xiàn)在只有亡魂大冒之感!
它尖叫的聲音還來不及落地,讓它魂膽俱散的一幕便發(fā)生了——
那曾經(jīng)成功阻擋過不少人的洞府琉璃光,按理應(yīng)該在謝不臣那一只手靠近的時候?qū)⑺钃踉谕狻?
可這一次,百試百靈的琉璃光失效了。
只見謝不臣掌心之中亮起一個玄異的符號,在那琉璃光上一按,便有一圈淡金色的光芒四散開來,那一道琉璃光形成的屏障,在這金色淡光之下,竟然如同湯沃之雪,倏爾間消散!
沒了!
擋在小書蠹與謝不臣中間的琉璃光屏障竟然沒了!
那一瞬間,駭然怕死到了極點的小書蠹,只知道傻傻地緊緊貼在距離洞口最遠的一摞書邊角上,瑟瑟發(fā)抖。
只是,謝不臣那一只手,并未落在它的身上。
他淡淡地看了它一眼,隨后低垂了眉眼,有一抹隱藏極深的疲憊從他眼底劃過,隨即又被埋在了冷淡霜雪覆蓋下的眼眸里。
伸手,拿起的只是方才書蠹棲居的那一本書。
庭院之中,荒草叢生,卻無半點蟲聲。
四面石墻之上有著一個又一個的洞窟,卻寂寂地沒有半點生機。
整個迷陣都透著一種森然的死氣,煥發(fā)不出半點生機。
謝不臣腳下踩著石板縫里長出來的雜草,身子晃了兩下,似乎有些力氣不支,險險就要倒下。
不過下一刻他又站穩(wěn)了。
那一本書,已經(jīng)拿了出來,暴露在外面的天光下。
老,舊,正如他方才在外面所見,坑坑洼洼,全是被啃噬的痕跡。
在被他拿出來的一瞬間,就有無數(shù)的碎屑朝著地上掉,像是掉了一層雪一樣。
一眼看去,整個書頁上幾乎找不出什么完整的字句來,每個文字都顯得支離破碎。
下意識地,謝不臣眉頭微微攏了攏。
他手指慢慢地按在了凹凸不平的啃噬痕跡上,指腹下是粗糙的觸感,那種陳舊的墨香,卻半點沒有受到書頁損壞的影響,在這死氣沉沉的庭院中,慢慢散發(fā)了出去,越發(fā)明顯起來。
天光在他腳下拉出了一道斜斜的陰影,也讓小書蠹有些膽戰(zhàn)心驚。
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貼著最靠里的墻壁站著,嚇得那么多條細細的腿兒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周身那粉紅色的光芒更是顫啊顫顫啊顫,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嚇得熄滅掉一樣。
謝不臣站在洞口,站在光源處,它半點葉看不出對方到底是個什么神情。
小書蠹只知道,它心愛的書竟然落到了別人的手上!
他是怎么進來的?
他是怎么拿到書的?
他想要干什么?
……
一系列的問題一瞬間涌上了小書蠹的腦海,可它本來腦子就不是很夠用,也不知怎么就大喊了一聲:“那是本君的書,汝等草民還不速速放下?!”
這本該是氣勢十足的一句話。
謝不臣聽了,落在書頁上的目光,慢慢抬起來,落在它身上,無情無感,無怒無喜,只問一句:“你也讀書?”
小書蠹自然不覺得自己方才那一句話到底有什么問題,滿心都是憤怒:“本君當(dāng)然讀書!”
讀書?
謝不臣信手翻了一頁,那如遠山墨畫的長眉又攏得緊了一些,只看見那書頁立起來的時候,天光透過篩子一樣的紙業(yè),在另一側(cè)上留下無數(shù)的光點。
不知怎地,小書蠹一下心虛了起來,說話的氣也忽然短了。
“我、我……本君還是很愛書的,只是……只是控制不住……”
啊啊啊它為什么又要跟這些人解釋一遍??!
作為書蠹吃書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天性嗎?!
小書蠹這話其實說得沒什么頭尾,可謝不臣卻聽明白了。
書蠹愛讀書,也愛吃書。
他信手一翻,只從這一本書里,看見了某些窺見天機的字句,可每每到了關(guān)鍵的部分,竟都恰好為書蠹所啃噬。
手指指尖,帶著一點點因為鮮血流失過多而產(chǎn)生的冰涼,慢慢從書頁上劃過。
此書當(dāng)從人間孤島而來,乃是失傳的古籍善本,當(dāng)年還在謝侯府的時候,他曾看過一些,不過當(dāng)時也不全。
如今再看見這一份古籍,他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十九洲大地的修士,向來有兩個來源。
一者從十九洲大地本身出,這里包括陸地和海洋,包括妖修與普通修士;一者從人間孤島出,基本都是去尋仙問道的人。
兩地也許有很多東西不一樣,但唯一一樣的或許是對于“道”的探索。
在人間孤島看見十九洲大地上的東西或許還有些稀奇,在十九洲大地看見人間孤島的東西,卻并不怎么稀奇了。
謝不臣腦海之中,似乎有些東西,漸漸清晰地浮出了水面。
他微微眨了眨眼,思索著,手指壓下去,點在了紙頁上。
這一行字被啃噬嚴重,幾乎看不出什么原來的痕跡了,可在謝不臣手指緩緩滑落又漸漸離開的這一刻,那陳舊的紙頁上,竟然有一點一點的墨跡自動地暈染凝聚,原本毛邊的啃噬痕跡竟然也朝著坑坑洼洼的小洞中間生長。
只片刻,原本殘缺的一行一行字,竟然就出現(xiàn)在了紙頁上!
小書蠹看著這一幕,徹底傻眼了。
謝不臣淡淡地翻過一頁,唇邊卻有一抹笑慢慢地浮了起來。
眼底依舊是平靜,可這一點的笑意,卻有那么一絲奇怪的真。
一頁,一頁……
幾乎讓人以為他是在謝侯府午后大樟樹邊的書房里,坐在濃蔭窗臺上,攤開一卷散發(fā)著墨香的書,聞著滿室的茶香,等著一個人,把沏好的茶捧給他,朝著他露出那淺淡三分的笑。
……
手指漸漸地移了下去。
最后一頁,最后一行他所知的字浮現(xiàn)。
卻是幾句詩——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嘴唇翕動間,那念誦的聲音,幾不可聞,“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fēng)塵下?”
寧堪作吏風(fēng)塵下?
那一瞬,像是觸到了什么灼人的電弧一樣,謝不臣按在書頁上的那一根修長手指,顫了一下。
七個無頭無尾的字,就這么躺在泛黃的書頁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