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見愁……”
呢喃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似乎驚嘆,又似乎忌憚,更似乎敵意的味道,從薄薄的唇瓣之中溢出。
原本俊秀的一張臉,被那一道眉心處蔓延而下的血痕劃破,加之那身上越發(fā)濃重的陰沉壓抑,站在人群之中的這一名暗紅長袍的少年,更讓人覺得恐懼。
張遂就站在封魔劍派眾人之后,沉默地望著這少年。
作為一個修煉了三五十年也才剛剛摸到金丹門檻的天賦平庸之人,對所有的天才,張遂都只能仰望。只是這一位“夏侯師弟”的實力,來得叫所有人都想不到,甚至摸不透。
閉關(guān)四年,一朝出關(guān),便擊敗了所有門內(nèi)所有同儕修士,在整個封魔劍派留下了新一輩中無人能與之抗衡的神話。
年輕,陰沉,看似有禮,實則強大到冷漠。
今者智林叟將其排名為本屆左三千小會第一,來得不是毫無緣由。只是封魔劍派遠在中域西北角,地處頗為偏遠,很多消息傳出來并沒有那么快,加之封魔劍派故意封鎖消息,只有智林叟神通廣大能得聞一二,由此才有如今的排名。
只是……
很多人看見他排在第一,卻不一定認同此人排在第一的實力。
喉嚨里忽然一陣發(fā)苦。
張遂沒有說話,只是順著那被眾人環(huán)繞在中間的夏侯赦的目光,朝著接天臺上的見愁望去。
見愁,就靜靜地盤坐在原地。
下方興許有無數(shù)蠢蠢欲動的修士,卻沒一個沖上去,在這個時候?qū)⒁姵顢芈洹?
“無能的廢物……”
嘲諷的聲音,從夏侯赦口中發(fā)出,卻帶著一種平和。
是個明白人都能看出,此刻的見愁已近力竭,三拳兩腳就能撂倒。
只是撂倒了見愁之后,不一定能保住接天臺的位置罷了。
他深深地望了見愁一眼,眼底帶著一種難的好奇:什么時候,她的斧頭才會出現(xiàn)?
眼簾一垂,夏侯赦掃了一眼,如今所有接天臺上之人,竟無一個再能引起自己的注意,也沒人挑戰(zhàn)見愁,索性他也不留了,轉(zhuǎn)身便走。
封魔劍派眾人則還要觀看一會兒,并不打算離開,因而只跟夏侯赦告別。
沒想到,便在此刻,周圍傳出了不少修士的驚呼之聲。
“天!”
“手札改了!”
“瘋了吧?”
“智林叟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娘的……我眼瘸了不成?”
……
一片不可置信的聲音。
出什么事了?
所有手中沒有《一人臺手札》之人,此刻都知道恐怕是排名修改了,卻不知道到底修改成了什么樣。
即將離開的夏侯赦,腳步也一下頓住,看了過去。
昆吾山腳下,原本便是人山人海,以每一座接天臺為中心,無數(shù)人在此聚集。
南方第三座接天臺下,一戰(zhàn)結(jié)束之后已經(jīng)有不少人散去,可因為先前圍觀之人甚眾,散了這好一會兒,也沒散干凈,也有人干脆就地盤坐下來,似乎對見愁的下一個對手很是好奇,不打算走了。
由是,在《一人臺手札》被修改完畢的這一剎那,接天臺下一聲驚呼,霎時引來無數(shù)議論。
無數(shù)修士連忙翻開了小小的一本折子,點開那排名,霎時間便出現(xiàn)了第一頁,前十排名!
第一行——
“第一,崖山見愁!”
“無限潛力,無限戰(zhàn)力,未卜!”
開、開什么玩笑?!
瑩瑩的光芒,透著一種圓潤的玉質(zhì),仿佛雕刻在虛空之中一樣。
眾人瞪著眼睛看,可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沒記錯的話,原本這一位天賦驚人的崖山大師姐只被排在第一百吧?那時候還是眾人的笑柄呢,怎么這一戰(zhàn)之后智林叟說翻臉就翻臉,一不合就改排名呢?
改就改了,畢竟方才這一戰(zhàn)雖未必是兩人的全部實力,卻也能見著冰山一角了。
但是!
直接從一百改到一會不會太過分了一點?
最后一個“百”被那老頭兒吃了不成?!
你這是倒著排的吧?。?!
眾人看著,簡直無法接受。
可是繼續(xù)往下看去,原本就算是黑馬一匹的封魔劍派夏侯赦,這會兒已經(jīng)變成了第二,五夷宗如花公子第三,其他人基本順序往后挪動了一位,只是原本被排在了第五的白月谷藥女陸香冷,卻不知為何跌出了前十,甚至在前面幾頁都找不到名字。
第五名之后的眾人,排名基本沒動。
真是暈了,陸香冷可是奪冠的大熱門啊,一眨眼就被排不見了,其他人沒動,說明智林叟還真是認真的。
這個排名,就是實打?qū)嵉淖钚屡琶?
也就是說,在智林叟的心目之中,崖山見愁便是本屆左三千小會獨登一人臺的人選!
一時之間,眾人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怎么可能?!”
另一個角落里,許藍兒看著最新出爐的排名,眼角那一刻淺紅色的淚痣,都忍不住因為極端的憤怒和不解抖動了幾下。
第一百,那見愁原本是第一百!
智林叟老眼昏花了不成?
即便是見愁擊敗了昆吾謝定,至多也只能排到第三,憑什么碾壓了前面五夷宗的如花公子和那神秘的封魔劍派夏侯赦?誰都看得出來,此刻的見愁也不過才筑基巔峰,還沒到金丹,憑什么跨越兩個小境界,壓在那么多高手的上面?
見愁的名字,就這樣高高懸在第一頁的最上方,而她許藍兒的名字,卻在第二頁的第一。
兩個“第一”,卻是天差地別!
明明方才還遠遠被自己甩到了身后去的死對頭,此刻卻像是登上了天梯一樣,霎時間就踩在了她的頭上,高高掛在了第一的位置?
智林叟真是瘋了吧!
手指緊緊地攥住那《一人臺手札》,許藍兒的身子,帶著隱約的顫抖。
無邊的不平在她一顆心之中積蓄。
一只潔白如玉的手掌,忽然落在了她的肩上,帶著一種平和。
許藍兒詫異了片刻,回頭看去:“師尊?”
走上來的,乃是剪燭派美艷至極的掌門燭心,深紫色的頭紗綴在她發(fā)間,讓她看上去的的確確是眾人傳之中縹緲出塵的“燭心仙子”。
對著許藍兒微微一笑,燭心也看了還平靜盤坐在接天臺上的見愁一眼,她半點反應(yīng)都沒有,似乎對周遭世界里的喧鬧沸騰無知無覺。
“且放下心來?!?
放心?
如何能放心?
許藍兒用力過度的手指,險些都要將那一本折子給掐裂了。
看著燭心,她眼底有幾分迷惑。
燭心則是掃了周圍一眼,道:“排名高了,似乎是好事,可高處不勝寒,私底下又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她呢?你排名與她相去甚遠,尚且如此,那些離得近的呢?還有兩日,甚至小會還有很多關(guān),不定是誰笑到最后。藍兒,何必掛懷?”
離得近的……
許藍兒腦子里靈光一閃,忽然就明白燭心的意思了。
見愁不過是打敗了排名第三的謝定,就直接被智林叟排到了第一,而且就連理由也不寫個清楚明白,只說什么很模糊的“無限潛力,無限戰(zhàn)力”。
誰信?
誰又服?
前面幾乎個個都是金丹期,一個筑基期排在前面,豈不笑掉天下英才的大牙?
自然會有人要試驗試驗,見愁這第一是不是真材實料。
左三千小會上,第一名這眼中釘肉中刺,又怎么能好過?
許藍兒臉上,緩緩露出了笑容,終于變得平和起來,躬身對著燭心一禮:“還是師尊考慮周到,是徒兒魯莽少思了?!?
燭心笑笑,點了點頭。
這師徒二人,幾乎并肩而立,其余剪燭派眾人便在她們身后。
少女江鈴,如今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瞧著依舊帶了點沉默怕事的感覺,聽見燭心與許藍兒說話,也只是將頭埋得更深。
整個昆吾主峰之下,有關(guān)于這一份最新排名的消息,已經(jīng)完全傳開。
人人都在議論見愁憑什么排在第一,當然之前也被人莫名其妙排在第一的“夏侯赦”,也被人質(zhì)疑是不是也是這樣胡亂排上去的。
當然,這其中更引人注目的,還有一位藥女陸香冷。
有人竭力翻了下去,終于在第六頁發(fā)現(xiàn)了她的名字,白月谷陸香冷,排名第五十八。
于是,有關(guān)于藥女的種種傳,也甚囂塵上。
只是,對這一切,見愁都一概不知。
照耀著整片十九洲大地的日頭,很快開始了西沉。
一縷一縷的靈氣,全數(shù)匯聚到了見愁眉心祖竅之中,一片熾烈的星芒,漸漸蔓延到她周身竅穴之上,將之前干枯的天元,緩緩填滿。
筑基巔峰的感覺,一點一點地回來。
她的修煉,已經(jīng)隱隱約約到了一個瓶頸上,只要再往上冒出那么一點,便能邁入下一關(guān)。
可就是那么一點點,卻成為了一道天塹。
靈氣充溢之下,見愁整個人都像是泡進了溫泉水中,四肢百骸都是一片的暖意融融。
她的意識,仿佛也跟著沉了下來,來到一片璀璨的星空之中,隱約有一片一片的星云從眼前劃過,見愁想要伸手觸摸它們,卻發(fā)現(xiàn)中間好像隔著一層紗,一層膜,一層奇怪的屏障……
無論她怎樣努力,似乎都無法撼動它。
隱隱約約,她只覺得差了一點點什么。
只要一點點,就能打破這一切的隔膜,觸摸到彼岸的世界。
……
到底,是什么?
這樣的思考,終于讓她那長而濃密的眼睫一顫,睜開了眼睛。
紅日似火西墜而去,碧藍的天空邊緣,像是燃起了一層又一層金色的火焰,絢爛到了極點。
這一個白晝,便要結(jié)束了。
周圍另外一百一十九座接天臺上,有的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戰(zhàn)斗,有的人還在今日最后的惡戰(zhàn)當中,顯得無比疲憊。遠遠近近的人們,都在議論著之后不斷發(fā)生的戰(zhàn)斗,倒是少有幾人注意到見愁竟然睜開了眼睛。
除了……
一只站在正前方極近處吃瓜的少年。
咔嚓咔嚓……
雪白的牙齒一合,鮮紅甜美的瓜瓤,霎時就進入了他口中。
夕陽的光芒,落在他小麥色的皮膚上,給人一種健康又有活力的感覺,獸皮短褂裹著他并不特別強壯的身體,卻透著慢慢的朝氣。
大西瓜被他兩手捧著,大得離奇。
真是個吃瓜的好地方?。?
一口西瓜啃完,他滿意地擦了擦自己臉上的西瓜子,一口白牙露出來,笑容比天邊的云彩還燦爛,目光順勢一抬起,一下就對上了一雙烏黑沉靜的眼眸。
“哇!”
那一瞬間,少年毫不猶豫地怪叫了一聲,險些嚇得沒抱穩(wěn)還沒啃完的西瓜,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睜、睜眼了!
見愁已經(jīng)默默看了他有一會兒,只是沒想到他會忽然大叫這么一聲,倒是差點被他給嚇住了,頓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只好莫名地笑了一下。
目光放遠,周圍不少人聽見少年這一聲怪叫,全數(shù)望了過來。
在這接天臺上打坐了一天的見愁,此刻眼底神光奕奕,給人一種精氣神都達到了一個完美巔峰的感覺。
在此期間,無人上去挑戰(zhàn)她。
以至于,整個之后剩下的白天,都出現(xiàn)了一個奇景:別的接天臺上打得一片火熱,就見愁這里,死寂的一片,似乎成為了這一場選拔之中的禁區(qū)。
此刻,每個人看著見愁的目光,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復雜。
見愁尚不知這樣的復雜從何而起,便見下方那少年,在初時的震駭之后,已經(jīng)毫不猶豫,直接雙手將還沒吃完的西瓜往懷里一抱,大叫了一聲:“我我我我我只是找了個風水好的地方吃瓜,沒有想要挑戰(zhàn)你,我我我我我立刻就換地方去吃!”
話音還沒落地,這少年兩條結(jié)實的小腿,已經(jīng)化作了兩道轉(zhuǎn)輪,飛毛腿一出,直接抱著大西瓜跑遠了。
“……”
喂!
我有說要跟你打嗎!
見愁心里頗有幾分無語,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長了多么兇神惡煞的一張臉。
夕陽的余暉,將她纖瘦的影子,拉長到了身后。
百二接天臺的影子,也都被投落到地面上,形成一片恢弘的陰影。
在紅日西墜,終于沉入西海的那一剎那,昆吾主峰之上,一陣緩慢的擂鼓之聲,傳遍四野。
“咚、咚、咚、咚……”
一聲,一聲。
像是敲擊在人的心臟上,合著渾身的熱血,一起擂響。
第一個白晝,在這一刻,終于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