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天前開始，大周的陛下便不再是天海圣后娘娘，而變成了一個叫做陳余的年輕人。

他是先帝與圣后唯一的兒子，也是二十年前離奇失蹤的昭明太子。

他是國教一代道尊商行舟悉心培養(yǎng)二十年的學(xué)生，是十四位陳家王爺與天海家都宣誓支持的君王，他能有什么問題？

陳長生知道皇宮里有問題，但如果這時候?qū)υ挼膶ο笫翘迫蛘邥f，否則，他會保持沉默。

陳留王誤解了他的沉默，想著大朝會上，那個靜靜坐在皇椅里、臉上無悲亦無喜的年輕男子，覺得胸口有些微悶，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強硬起來，對陳長生說道：“你應(yīng)該很清楚，他的殘障，會成為很多人野心的出口。”

陳長生低著頭說道：“有師父在，有林老公公在，無論你的父親還是中山王，都不敢毀諾，而且天海家一定會支持他。”

沒有對朝堂上的局勢發(fā)表過任何意見，不代表著思考過，不代表沒有這方面的眼光。

做為陛下的舅家，天海家一定會扮演好這個角色，否則那夜冷漠地注視著她的死去，便會變成一場笑話。

陳留王盯著陳長生的眼睛說道：“你不是陛下，你無法體會到他此時的壓力?！?

陳長生說道：“師兄不是喜歡做皇帝的人，他的壓力不是來自于那些野心家，而是來自于皇位本身?！?

陳留王心想世間哪有不想做皇帝的人，陳長生即便經(jīng)歷了天書陵之變，依然還是有些天真，不夠成熟，忍不住嘆了口氣。交談到了這個程度已經(jīng)算是相當深入，陳長生始終不肯接話，他也沒有辦法，伸手拍了拍陳長生的肩頭以示安慰，便離開了國教學(xué)院。

那天夜里皇宮死了很多人，接下來的兩天里，還有很多人不停地死去，無論是那個陳長生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太監(jiān)首領(lǐng)，還是秋芳宮里那些本來就沒有名字的小宮女，都變成了一縷幽魂，然后像被擦拭干凈的血漬一樣，漸漸被所有人忘記。

但即便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死了這么多人，皇宮也沒有亂，因為謀劃多年的商行舟，早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請回了很多皇宮里的老人，那些老人或者是前皇宮的隨侍，或者是像林老公公這樣的先帝舊人，曾經(jīng)迫于天海圣后的威嚴退出京都，現(xiàn)在都回來了。

太傅白英也回來了。

秋風(fēng)從殿外灌入，拂動他的白發(fā)，卻拂不動蒼老面容上的一根皺紋。

他正在看卷宗上的那些批閱，都是朱紅色的字跡，字體有些秀氣，但不失風(fēng)骨，隱見堅韌，至于書寫的意見，往往只有簡單數(shù)句，卻極有見地，并且極為老練，為朝堂與部官以至州郡當?shù)毓賳T都留下了足夠的空間行事。

一封卷宗如此，十余封卷宗皆是如此，白英再也無法保持平靜與威嚴，抬起頭來，望向旁邊的書案。

曾經(jīng)的西寧鎮(zhèn)年輕道士，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在的大周朝年輕皇帝，身份地位的變化，并沒有讓他與以前有什么太大的改變。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案后，安安靜靜地翻著書，看著書，偶爾拿起朱筆，在上面寫些什么。

仿佛還在西寧鎮(zhèn)舊廟，讀著道藏，寫著所得。

他在看的是大周朝的歷年卷宗，他要做的事情像以前的帝王一樣分析判斷決定，他這是在跟隨太傅學(xué)習(xí)如何統(tǒng)治一個國家。

太傅眼睛微濕，生出無限感慨，心想先帝與娘娘的親生兒子，果然不凡，乃是天生的英主，只可惜……他的視線落在年輕皇帝的腿上，左袖上，還有那絡(luò)黑發(fā)上，沉默片刻后，嘆息想著，世間哪有完美的事情呢？

暮色已至，今天的功課結(jié)束，太傅起身告退。

年輕的皇帝在太監(jiān)的攙扶下，有些困難地起身，很端正地行了弟子禮。

太傅退出殿去，太監(jiān)低聲問了幾句什么，年輕的皇帝搖了搖頭，神情溫和。

無論是那名太監(jiān)還是在周遭服侍的宮女，再次松了口氣。

這幾天皇宮里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當他們看到新登基的陛下竟然瞎了一只眼、斷了一只手臂，行路一瘸一拐的時候，真的絕望了——他們見過太多畸余之人，知道這種人往往性情暴戾恐怖，自己近身服侍這樣一位陛下，只怕稍不如意，便會被重懲，他們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同伴和自己被杖斃的心理準備，哪里想到，陛下這兩天不要說動怒，就連一句重話都沒有。他們從來看見過出現(xiàn)過這樣溫和的主子，就連當初被養(yǎng)在皇宮里的少年陳留王，也偶爾會發(fā)些小脾氣。那些在心里念著圣后娘娘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大周迎來這樣一位君王……至少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事情。

年輕的皇帝陛下開始用餐，菜很多，他只擇著清淡的吃，油膩的只吃了幾筷，湯只喝了小半碗。

飯畢，小太監(jiān)呈上濃釅的紅茶，助以消食，皇帝搖了搖頭，示意喝些清水便好。

太監(jiān)依命送上清水，然后退下，站在殿外的廊下，心想陛下這究竟是像誰呢？先帝還是圣后娘娘？

不，皇帝陛下的飲食、養(yǎng)生，只與一個人很像，那個人叫陳長生。

準確來說，應(yīng)該是陳長生和他很像。

在西寧鎮(zhèn)舊廟，十四年間，都是他在做飯，他按照陳長生的喜好與需要在做飯。

陳長生的性格，陳長生的喜好，陳長生喜歡的菜，都是隨他來的。

陳長生本就是他養(yǎng)大的。

他走出殿外，站在石階上，望向暮色下的宮墻那邊。

他知道陳長生就在那處，相隔其實并不遙遠，不過數(shù)百丈距離。

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因為無法相見，之所以無法相見，自然有道理。

暮色如血，商行舟的身影仿佛被鍍上了一層異色，他站在殿側(cè)某處窗外，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一直靜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