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換看到了那枝穿云箭,識得那枝穿云箭,所以他向湖邊趕了過來,然后看到了這場魔族蓄謀已久的暗殺。
然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出現(xiàn),沒有出手。
最開始,他確實是來不及出手。而當梁笑曉的劍先傷折袖,重傷七間后……他則是不敢出手。
但那時候,他還有些勇氣,因為那對最強大的魔將夫婦離開了。
陳長生之所以能夠堅持這么久,就是想給他勇氣,梁笑曉始終沒有全力加入到這場戰(zhàn)斗,也是在警惕他。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起了作用的。
問題是,他始終沒能積起足夠的勇氣沖到湖邊,而當陳長生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所有的勇氣就在那瞬間消失一空。
他轉身就走,開始逃跑。
這,真的很失禮。
“我在天書陵里觀到了第三座碑,我已經(jīng)破了境!”
莊換羽右手拿著天道院的佩劍,左手拿著一件法器,看著攔在身前的梁笑曉,臉色蒼白說道:“我也是通幽境!我不怕你!”
他也曾經(jīng)是青云榜上的少年天才,雖然排名比不上梁笑曉,但在世人眼中與神國七律齊名。
可這時候的他,灰頭土臉,神思混亂,哪還有半點少年天才的模樣。
梁笑曉說道:“你可以出劍?!?
世間就算真的有浪子回頭金不換,也沒有人能這么快的回頭。
就算真的有知恥而后勇這種事情,也很少有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看清楚自己衣服下的小,然后重新勇敢起來。
莊換羽手中的劍微微顫抖,就像他的聲音一樣,握都快要握不住,又如何能夠刺出?
“你知道我父親是誰?!鼻f換羽失態(tài)地喊道:“你要敢殺我,也是一個死字!”
說完這句話,他才想明白,身前這個人連魔族都敢叛變,連離山掌門的關門弟子都敢殺,自己又如何嚇得住對方。
想到這一點,他竟莫名的憤怒起來。
梁笑曉面無表情,在心里默默想著,那么,有誰知道我的父親是誰嗎?
莊換羽見他沒有反應,更加不安,顫聲說道:“如果你真的要逼我,大不了我們同歸于盡?!?
說完這句話,他沒有把劍舉起來,卻把左手那件法器舉了起來。
梁笑曉的目光落在那件法器上,神情微變,認出居然是天道院的鎮(zhèn)院七法器之一的玉石!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有些意外。
此人既然隨身帶著如此強大的法器,先前如果和陳長生合力,說不定還真會帶來一些想不到的變化。
“沒想到莊副院長如此疼愛你這個兒子,居然不顧院規(guī),把這么寶貴的法器都偷偷給了你?!?
他看著莊換羽漠然說道:“如果這件事情傳出去,你說會是什么結果?”
莊換羽稍微冷靜了些,說道:“那又能如何?還能比死更慘?”
梁笑曉說道:“劍池的線索,看來也是莊副院長找到的,他沒有告訴茅秋雨,沒有報告給離宮,只偷偷告訴了你一個人,這又是什么罪?最重要的是,先前你沒有出去幫陳長生,這又是什么罪?我想,就算你出了周園,只怕結局真的比死還要慘?!?
莊換羽臉色更加蒼白,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梁笑曉回首望向已經(jīng)完全平靜的湖面,沉默片刻后,忽然說道:“陳長生已經(jīng)死了,折袖和七間肯定也死了,知道這件事情的,就只有你?!?
莊換羽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卻有些不相信,而且……對方的要求,確實完全超過了他的接受程度。
“你要我像你一樣?”他蒼白臉上生出兩抹紅暈,卻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比如羞恥。
梁笑曉看著他靜靜說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什么理由放你走?”
莊換羽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依然不明原因,憤怒還是羞恥還是緊張?過了很長時間,他有些失魂落魄問道:“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這個問題是他問自己的,也是問梁笑曉的。七間問過這個問題,陳長生問過這個問題,梁笑曉一直沒有回答,此時也不例外,他望著平靜湖面最后的那抹夕陽余燼,心想世間哪里有那么多的為什么?
……
……
周園的邊緣是連綿起伏的山野,然后有丘陵,三道極為雄偉的山脈通向中心區(qū)域那片廣闊無限的草原,暮峪是其中最長也是最高的一座,崖壁陡直,光滑如刀削一般,千丈高的山脊上只有唯一的一條道路,極為險峻。
那位穿著白色祭服的少女,便行走在這條高而險峻的山道上,她的兩邊都是天空,她仿佛行走在天空里,白衣像一抹緩緩移動的云。
如果她繼續(xù)向前走去,那么總有一刻會走到暮峪的最前端,也正是暮峪之所以得名的那座山峰,在那里,她可以看到草原里的落日景象,可以看到周園里絕大多數(shù)地方的畫面,但今天,她首先會遇到那名彈琴的老者,還有那名眉眼漠然的小姑娘。
她并不知道那對老少在等著自己,她繼續(xù)向落日的方向走去。
黑龍飛的更高,所以能看到在山道上行走的那個她,也能看到在山道盡頭等待的那個她,它的做法與陳長生最開始的計劃有些偏離,但這時候已經(jīng)無法再做改彎,它決定想個辦法警告一下那名白衣少女。然而就在這時,被晚霞籠罩的暮峪山嶺間,忽然響起錚的一聲琴音,這聲琴音異常清脆,卻又極為悠遠,只是瞬間便傳出去數(shù)十里的距離。
白衣少女停下腳步,微微側頭,仿佛在傾聽,清麗但并不是特別美麗的臉頰上流露出一絲笑意,沒有警惕,反而更像是在欣賞。
琴音起便不再停歇,淙淙如流水,連綿成曲,那是一首歡快的曲子,像是在歡迎遠道而來的賓客,又像是獵人在慶賀今夜的收獲。
如果獵獲極豐,人們會在野地里點燃一座大大的篝火,把那些食物懸在火上烤至流油,任由香味讓夜色里的那些猛獸流口水。
黑龍下意識里向那片遼闊的草原望去,它很清楚,在那些和人類差不多高的野草里,隱藏著多少猛獸,然后,它看到草原的邊緣在燃燒,那是落日最后的光輝與熱量,那仿佛就是一座篝火。
時間流逝的雖然緩慢,但越過臨界點的時候,卻往往那樣的突然,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太陽便完全沉沒到了地平線下,夜色正式來臨。
沒有太陽不代表沒有光線,只是天空與大地都黯淡了很多,那片遼闊的草原,連它也看不到盡頭的草原,就這樣變成了一片幽暗的海洋??粗瞧菰Q?,黑龍發(fā)出一聲輕幽的嘆息,嘆息里有滿足的意味,有懷念的神思,因為這讓它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幽暗不是總會代表寒冷,它雖然是玄霜巨龍,也喜歡溫暖,家鄉(xiāng)那片深藍近墨的海水便是溫暖的,熾烈的太陽讓海水的溫度像洗澡水一樣合適,那些島上的沙灘像銀屑一般……
圣后娘娘剝離了她的神魂,灌注進玉如意里,讓她跟著陳長生進行這次周園之行,以便隨時報告他的情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依然還是囚徒,監(jiān)禁她的地方從皇宮地下的洞穴變成了一方小小的如意,束縛她的力量不再是那道鐵鏈而是死亡的陰影,她還必須面臨心情上的低落,背叛帶來的心理壓力,怎么看,這趟旅行都不是什么好差使。然而當她跟著陳長生離開京都后,她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極好的事情,數(shù)百年來第一次離開地底那片寒冷孤寂的世界,看到了無數(shù)已經(jīng)變得有些陌生的風景,看到了那么多人類、妖族這些曾經(jīng)的食物,這讓她感覺無比喜悅,甚至忘記了很多事情,直到此時,她終于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
到不了的都叫做遠方?對龍族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到不了的地方?;夭蝗サ拿纸屑亦l(xiāng)?是啊,家鄉(xiāng)還能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