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不遠(yuǎn)處那口廢井,情緒越來越復(fù)雜。
聽過北新橋傳說的人,都會痛恨那只惡龍的暴虐,贊美王之策的智慧,他卻覺得那條惡龍好生可憐。
當(dāng)然,傳說既然有可能是真的,那條龍或者真的殺死過很多無辜的人,才會被王之策如此設(shè)計(jì),他知道自己產(chǎn)生這種情緒,立場有些不穩(wěn),只是他畢竟見過那條龍現(xiàn)在的慘狀,尤其是看著地面美麗的秋景,想著地底寒冷的石穴,難免有些同情。
白天的時候,北新橋的人還很多,遠(yuǎn)處宮墻下有禁軍巡邏,宮墻上空,每隔一段時間,便有飛輦落下,偶爾還能看到遠(yuǎn)處的那抹火光,應(yīng)該是薛醒川的座騎火云麟,他知道現(xiàn)在沒有辦法下到地底,必須再等一段時間。
他低頭繼續(xù)看書。
落葉離開枝頭,落在他的肩上,黃燦燦仿佛金葉子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四周聲音漸寂,暮色亦褪,夜色降臨,他抬起頭來,確認(rèn)沒有人注意著這邊,走到那口廢井邊。
他知道不能有任何停頓猶豫,不然一定會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所以他直接縱身而下,那片黃金般的落葉,飄起然后落下,落在廢井口的邊緣。
……
……
廢井根本沒有底,自然也沒有淤泥,仿佛要直入虛空。這里沒有任何光線,只有黑暗,陳長生就在黑暗的虛空里越降越快。跳進(jìn)井里的時候,他雙手抱著頭,自幼被師父和師兄用藥湯棍棒打熬出來的筯骨,確保先前與井壁的撞擊,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傷害。
通過井底來到這片黑暗之后,風(fēng)聲呼嘯擦臉而過,他不擔(dān)心會直接摔死,因?yàn)樗滥菞l黑龍肯定感知到了自己的到來。而且不知道為什么,離那條黑龍?jiān)浇?,他仿佛就離青藤宴那夜的情緒越近,對很多事情都不再畏懼,甚至包括死亡。
他的人還在半空里,便聽到了那道悠長綿遠(yuǎn)的呼吸,然后聽到呼吸聲輕微的中斷。
黑暗中出現(xiàn)兩團(tuán)幽幽的神火,那是它的眼睛。
那只黑龍醒了過來。
一道綿密仿佛實(shí)物的氣墊,出現(xiàn)在陳長生的身下,幫助他很輕松地落在地面。
一道如山巒般的巨大身影,極其恐怖地緩慢移動到他的身前,巨大的地底空間里的氣空,因?yàn)閿D壓而發(fā)出難聽的撕裂聲。
一道難以想象的寒意,瞬間籠罩他的全身,他的睫毛上出現(xiàn)無數(shù)冰霜,隨時可能飄落。
“是我?!彼〕鲆姑髦椋樟磷约旱哪?。
隨著他拿出夜明珠,黑暗地底空間穹頂那數(shù)千顆夜明珠,同時亮了起來。
那只黑龍?jiān)俅纬霈F(xiàn)在他的眼前,龍身如山巒起伏,看不到盡頭,龍頭就像一座宮殿,龍鱗如鏡,其間隱著冰霜,上面蒙著灰塵,說不盡的滄桑,輕輕飄動的龍須,就像是真實(shí)的、凝固的閃電。
這是陳長生第二次看到黑龍的真面目,依然震撼,用了很長時間才醒過神。
他把夜明珠收好,對著黑龍行禮,想著黑龍的年齡,自然行的是晚輩之禮,說道:“龍大爺,我來看你來了。”
看到陳長生真的來了,黑龍雙眼里燃燒著的神火正在不停躍動,仿佛舞蹈,顯得特別喜悅,聽著這稱謂后,那兩團(tuán)神火瞬間凍住,變成冰雪。
那道恐怖的龍威,再次出現(xiàn)在地底空間里。
陳長生非常難受,趕緊舉起右手,說道:“我知道了!”
龍威稍減,黑龍神情漠然看著他,等著他重新見禮。
陳長生想明白了,必然是大爺二字顯得太過家常,而且按照龍的壽數(shù)來說,這條黑龍就算被囚禁了幾百年,可能也還是個少年,最多算是個青年,而且就像西寧鎮(zhèn)上那些婦人一樣,不喜歡被喊大嬸,只喜歡被喊嫂子……
他對黑龍重新參拜見禮,親熱說道:“龍大哥,好久不見?!?
啪的一聲悶響,黑龍釋放出極恐怖的龍威,陳長生直接重重地摔到地上,濺起冰屑無數(shù)。
黑龍緩慢飛到他的上方,龍須飄舞于空中,仿佛深淵里探出來的觸手,很明顯,已經(jīng)出離憤怒。
陳長生趴在地上,艱難舉起右手,說道:“前輩,前輩,不要動怒!”
……
……
前輩這個稱謂也不見得就完全妥當(dāng),但黑龍勉強(qiáng)接受了,當(dāng)陳長生坐在地面的殘雪里,想著先前那幕畫面時,余悸難消,心想如果當(dāng)時自己把吱吱二字脫口而出,會不會瞬間被恐怖的龍息吹散成滿地冰屑?
按照那天夜里的承諾,陳長生來看黑龍,應(yīng)該是要陪它說話,但此時一人一龍對坐無語,場間的氣氛有些壓抑,有些尷尬,黑龍能夠聽懂人類的語,陳長生會龍語的一些發(fā)音,卻不會龍語,雙方如何交流?
忽然,陳長生想起先前自己跳進(jìn)北新橋廢井,指著穹頂那個隱約可見的小黑點(diǎn),問道:“一直都是這樣嗎?這么多年肯定有人會誤墮井底,那些人都死了?還是說被你救了?如果被你救了,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這確實(shí)是他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問題,雖然在聽到那個傳說后,他對這條黑龍有些同情,也很感激對方上次讓自己活著離開,可如果……那些落到地底空間的人,最后都成為了它的食物,他肯定沒有辦法繼續(xù)坐在它的身前。
他不是害怕會被這條黑龍吃掉,而是無法接受與一條吃人的黑龍對話。
……
……
(應(yīng)該是五月份的時候?在北京,和一位叫路汶的朋友坐在車上聊天,他問起新書擇天記的事情,我說已經(jīng)完全想好了,我想寫一條龍,皇宮里有一條龍,一條真的龍,我非常想寫一條龍。那時候應(yīng)該是在張自忠路上。路汶看著我神秘兮兮地說道,其實(shí),北新橋下面就有一條龍……在北京的時候,因?yàn)橐燥埵裁吹模蠹叶?,會?jīng)常路過北新橋,但我真不知道橋在哪里,然后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一個北新橋的故事,原來,這里沒有橋,或者說只有一座旱橋,還有一口井,這是北京的老故事了。我當(dāng)時一聽,那叫一個那啥啊,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好了,終于把它寫到書里來了,很高興。)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