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在馬車靠近雁門時,都漸漸變得清晰。
此時此刻,關城內外,所有兵士早已列陣,城墻上下,盔甲整齊,一張張面容之上或許還帶著血跡未干的傷痕??蔁o論他們是青年還是少壯,無不朝著西北荒野的方向而立!
也不知是誰先遠遠看見了這一道蜿蜒如長龍的隊伍,還有隊伍前往的帥旗,頓時高聲大叫起來:“燕將軍的帥旗,是燕將軍的帥旗!公主回來了,公主殿下回來了——”
那一刻,姜雪寧渾身一震。
她到得雁門關后,便隨著謝危登上了高高的城墻遠眺,可東面升起的朝陽,光芒熾烈,卻不免使她不大能睜開眼,看得不很清晰。
直到那長長的車隊,終于走過了姜雪寧視線里那幾點閃耀的光斑,她才終于真真正正地看了個清楚,是隊伍當中那輛搖晃著幔帳的車駕……
“殿下!”
她心跳陡然劇烈,竟然想也不想,拎了裙角,便如一只振翅的鳥兒似的,一下轉過身,從謝危身旁跑開,順著城樓上那陡峭的臺階就朝著下方奔去。
謝危下意識伸手,卻只碰著了她的衣角。
錦緞袖袍滑如流風,在他指尖留下些許涼意。
再抬眼時,人已經在城樓下。
刮面風寒,姜雪寧跟感知不到似的,徑直從城樓下無數(shù)佇立的將士陣中跑過去。
周遭人不免都用吃驚的目光望著她。
她卻還一路穿過了大開的城門,朝著那漸漸向雁門關而來的隊伍而去,朝著隊伍中那最特殊的車架而去,仍舊大聲喊:“殿下——”
沈芷衣冷寂的心,突地為之一抖。
那隱約帶著點熟悉的聲音,逆著風傳了過來。
她一下起身來,豁然將前面垂落的車簾掀開!
那個當初抬手便在自己面頰上描了一筆的姑娘,那個仗著她撐腰在仰止齋為所欲為的姑娘,那個御花園里拽著她袖子說要帶她逃的姑娘,就這樣從那座被風沙侵蝕已久的城門樓內奔了出來,帶著一種久違的、熾烈的鮮活,闖入她的視線……
她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瞬間自眼底涌出的潮熱,幾乎將她冷寒的心,填得滿滿的。
什么都變了。
那個姜雪寧沒有變。
隊伍停了下來。
燕臨靜默勒馬。
姜雪寧終于來到車駕前,本是腳步急促,可真的近了時,抬眼望見立在車轅上的沈芷衣。舊年華美的宮裝穿在她身上,竟顯得有些大了,在風中飄飄搖搖像頁紙般晃蕩。
于是一種驟來的愴然,忽然將她擊中。
她腳步停住,明艷的眸底也閃爍了淚光。
然而下一刻,偏又帶著點固執(zhí)地彎唇。
那只木匣緊緊挨在心口。
在朝陽鋪滿的光輝里,在邊塞疾吹的烈風中,姜雪寧在車轅下屈膝半跪,卻高高捧起那只木匣,凝望著佇立的公主,明媚地笑起來:“殿下,您的故土,故國,還有故都。”
待得他日,燕臨率大乾鐵蹄踏破雁門。
帶著這抔故土,來迎我——
還于故國,歸于故都!
沈芷衣都快忘了,自己為了騙她安心,還曾許下過這般的豪壯語,與她有過這樣的承諾約定……
可她竟未當做玩笑。
含在眼底已久的淚,終是在從她手中接過來打開那只木匣的時候,滾落下來。她彎身緊緊地將這年少時的伴讀擁住,堵住的喉嚨卻變得艱澀無比,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關外曠野無垠。
雁門關內外大軍如潮,卻都在這一刻伏身,向著車駕上那一位他們并不大能看清的美麗公主拜倒,齊聲高呼:“恭迎殿下還朝!”
那聲音匯作了浪潮,卷入高空。
又化作洪濤,在人耳邊震響。
風聲獵獵,旌旗彌望,在蒼茫的邊塞昭彰。
謝居安卻高立于城墻之上,未動一步。
他像是一座聳峙的山岳峭壁,不因人間的悲喜而改,只這樣冷冰冰地俯視離合的塵世,然后勾出一抹帶著些淡淡戾氣的笑。
沈芷衣的目光越過虛空,不期然地落到了那城樓之上,竟然正與他遠目而來的視線撞上。
是舊日那位奉宸殿講學的先生。
然而這一刻,她心中竟未生出多少久違的親切與熟稔,只有一股冰沁沁的寒意浸入骨髓,同時升起的還有一種難以說的莫大諷刺與悲哀。
她到底是在宮里長大的,這些年在韃靼也不是毫無成長,早在燕臨率軍踏破韃靼王庭之時,她就已經察覺出了一二異常。
問燕臨,燕臨也不說。
直到此刻,她在邊關看見本不該出現(xiàn)的姜雪寧,看見本不該出現(xiàn)的謝居安……
沈芷衣將姜雪寧摟得更緊,紅著眼、哽著聲地笑:“傻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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