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沒有天理?
讀書讀第一也就罷了,畢竟據(jù)傳姓謝的早慧,自小聰穎;彈琴彈得好,謀略比人高,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可這人竟還下得一手好廚?
姜雪寧突然有了一種被人狠狠拍臉、從上到下羞辱了個遍的錯覺。
可手上卻控制不住。
吃了一塊再拿一塊。
不用說,她沒能防住謝危的“套路”。
正如世上的男人找外室、養(yǎng)小妾一樣,姜雪寧管不住自己,越了界,吃謝危的、喝謝危的,也只有零次和無數(shù)次的區(qū)別。
吃都吃了能怎樣?
吐出來不成?
何況謝危那句話實在說得沒毛病。她實已經重活一世了,縱然人世間的確沒有真正的自由,可口腹之欲這一點小小的愿望都不能達成滿足,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何況當初還是她對謝危信誓旦旦說,自己舍不得死,就是舍不下這人世間之種種的牽掛與欲求。
吃就吃了。
人在屋檐下,哪兒能不低頭?
她想自己還要去邊關,找燕臨,救公主,有求于謝危的地方多著呢,總有說軟話的時候,人家愿意給她做吃的,她就受著唄。關系搞壞了,那還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所以破罐破摔,干脆心安理得跟著謝?;炱鹆顺院取?
沒過兩天,別院里廚子燒的菜她就吃不下去了。
可謝危又不真是廚子能頓頓做,姜雪寧便只好瞧見他從走廊上往南邊廚房走,便以“孝敬先生”的名義跟過去,守著那剛出鍋的吃。
謝危本是隱士文人氣。
可外袍一脫,袖子一挽,做起菜來竟也像模像樣。
偶爾她把視線從案板或者鍋里那些食材上抬起來,看過去,倒覺得這般沾了濃重煙火氣的謝危,比起高居廟堂、運籌帷幄的那半個圣人,要順眼得多。
這些天來謝危好像也不急著出發(fā)。山東省的官員們也都見完了,別院里清凈下來,他就偶爾彈彈琴,看看書,做做菜。
很耐得住性子。
雖然耽擱了行程,可卻半點不見慌亂;明明心中有所成算,可除了給姜雪寧做點吃的之外,并無多余舉動。
姜雪寧被他溫水煮著,幾乎都要忘記自己最初的警惕了。
她什么也不會,廚房里只能看下火。
就這樣還偶爾要被謝危嫌棄她控制不好火候,要壞了食材的口感。
今日已經是進了十月了,冬日的凜冽初見端倪,廚房里一邊是熱著水的爐子,一邊是燒著火的灶膛,倒是暖烘烘一片。
公主被困韃靼的消息早傳遍了大江南北。
街頭巷尾都議論不休。
姜雪寧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想起這些天來好像都沒看見刀琴,盯著那火焰半晌,便沒忍住抬起頭來看向謝危。
謝居安修長的手指壓著砧板上那片新鮮的柔軟的魚肚肉,不疾不徐地下刀,一點一點地拉成薄片,神情間那種平淡的認真與讀書、彈琴沒有什么差別。
面前的鍋里有小半鍋已經開至蟹眼的水。
他撩起眼皮看一眼水,都不用再看姜雪寧,就知道她不知又開什么小差:“添的柴不夠。燒個火也走神,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
姜雪寧一聽便覺氣悶,可如今指望著他做吃的,便老老實實又往灶膛里加上兩根柴,道:“在濟南已經待了這么久,不是說雪至之前就去邊關嗎?”
謝危片魚的刀都沒停:“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姜雪寧翻了個白眼:“那你不是說燕臨已經先去邊關了嗎?你要矯詔,可——”
謝危打斷她道:“‘圣旨’已經在去邊關的路上了?!?
姜雪寧頓時震駭,腦海中于是想起這些天來不見了影蹤的刀琴:“我就說刀琴怎么不見了人!”
只是……
她又不由皺了眉:“我們不到,燕臨那邊能成事嗎?”
謝危垂著頭,手頓了一下,聲音里竟有一種無由的淡漠:“倘若沒我便不能成事,那他這些年流徙之苦,便是白受?!?
姜雪寧心底莫名一悸。
過了好半晌,她才帶了幾分猶豫地問:“那我們什么時候啟程?”
謝危終于把魚片完了,看她一眼,然后拿過邊上幾枚生姜來切,聲音平穩(wěn)而鎮(zhèn)定:“不著急?!?
*
殘陽如血。
邊城荒蕪。
朔風從西北方向刮來,陳舊的旌旗覆滿塵埃,只在城頭招展。外頭便是邊軍駐扎的營房,連成一片。高高的點將臺上,落葉飄灑,銅鑄的麒麟爪牙無人擦拭磨礪,已然銹跡斑斑。
青年的輪廓,比少年時更深邃鮮明了些,一雙眼也比舊日多了些沉穩(wěn)和內斂。
只是偶然抬起,仍如無鞘的劍——
燦若驕陽,鋒芒畢露!
深藍的一身勁裝,袖口綁緊,結實的手臂有著流暢的線條,腰背挺直,更有種蘊蓄著力量的美感。因為刀劍磨礪而長了些繭皮的手掌,卻慢慢從那銹蝕的麒麟鑄刻上撫過。
有什么東西順著陳舊的紋路爬了上來。
分明是如此地冰冷,燕臨卻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滾燙。
點將臺離地三丈,寬有百尺。
五萬邊軍陣列于下!
卻只他一人,獨立高臺之上。抬望眼,唯荒野蒼茫,旌旗迎風,地滾彤云,劍如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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