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跌墜之琴

斫琴堂后的內(nèi)室,刀琴一身藍(lán)衣靜立在角落的陰影中,雖毫無存在感,目光卻時不時掠過場中,尤其頻繁地落在那名大馬金刀坐在下首的男人身上。

雜亂的頭發(fā)用麻繩綁起來,這初夏的天里一身簡單甚至算得上是簡陋的短褐,卻輕易地勾勒出一身流暢的肌肉和寬闊的胸膛,眉峰如刀裁，文氣褪盡的眼底反而有一種危險的鋒芒。

不是旁人，正是通州一役里逃了的孟陽。

眼下同室而坐的,有彎腰駝背的笑臉貨郎，有挎著醫(yī)箱的游方大夫，有頗有才名的清高士人,也有老成持重不茍笑的商人……

一個孟陽坐在當(dāng)中,倒不突兀。

只是其余幾人說兩句話便要轉(zhuǎn)頭看他一眼，隱約有點忌憚,也有點困惑。

那手執(zhí)折扇的士人呷了一口茶,考慮再三后,還是沒忍住道：“通州的事情鬧得這樣大,先生便不擔(dān)心教首那邊同您撕破臉，拼個魚死網(wǎng)破？”

謝危淡淡道：“證據(jù)呢？”

那游方大夫蹙眉：“那您接下來——”

謝危輕輕提起那茶盞蓋,又輕輕放下去,磕地“啪”一聲細(xì)響,無波無瀾地道：“公儀丞到京城，一應(yīng)事宜都是他做的主；通州一役受朝廷埋伏,我若強(qiáng)行救他，豈不暴露自己，還未必能救成？這種情況下，自然棄卒保車。便報到金陵，又怎能怪到我頭上？他頂多懷疑我袖手旁觀，順便算計了一把公儀丞。天底下情義靠不住，利益最牢固。京城的局勢沒我不行，公儀丞沒了，再想除我無異于自斷臂膀，倒不如虛與委蛇，大事成后再行爭斗。所以當(dāng)務(wù)之急，是讓他騰不出手來處置京城局勢，給他找點事，我等方可坐山觀虎?！?

幾人對望了一眼。

那笑臉貨郎撥弄手中一面小鼓，幾經(jīng)思索，卻將目光放到了孟陽身上，隱隱覺得謝先生此計該與這窮兇極惡之人有些聯(lián)系。

于是道：“想必孟義士能派上大用場？”

謝危這才掉轉(zhuǎn)頭看了孟陽一眼。

孟陽卻不很買謝危的賬。

他平素獨來獨往，通州一役見勢不好便先逃了，后來刑部追捕他都逃過了，誰想到謝危的耳目竟比朝廷還要靈通，正當(dāng)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安全時，好幾把刀便架在了脖子上，前夜將他綁到此處。今天卻被帶來，聽這幫天教的話事者議事，讓他實在不知謝危有何居心。

此刻便道：“在下一介草莽，對你們的事沒有興趣?！?

謝危對此人的耐心已經(jīng)用盡，平平地道：“你好不容易逃出天牢，既無物欲，也不貪生怕死，想來該是要為你發(fā)妻報仇吧？只是我留圓機(jī)和尚還有些用，倘若你不懂事來壞我計劃，便謝某再惜才，也只得痛下狠手了。”

孟陽冷笑：“老子若看見圓機(jī)，便一殺了之！要么你立刻殺了我，要么放老子走。”

謝危聞并未動怒，只是道：“你發(fā)妻入土為安，已有數(shù)年了吧？”

孟陽豁然起身：“你什么意思？”

謝危眼角眉梢皆是淡漠：“我不殺你，只是你若壞我事，那少不得牽累亡魂。請你亡妻尸骸出棺，找地方吊了掛上。”

天教幾名話事者皆不敢出聲。

孟陽勃然大怒！

他本精壯如猛虎，殺機(jī)一動竟是將胳膊上綁帶一解便要奪向謝危脖頸，只是后面刀琴早防著他這手，根本還不待他碰著謝危毫厘，已擒住了對方利爪，一腳飛踢出去，踹得這身材比他壯碩上好幾分的漢子往后撞倒了茶桌！

“啪嗒！”

袖袍罩住的手臂上一陣機(jī)括彈動之聲，抬起來竟是綁在臂上的一架小弩，湛藍(lán)的箭尖淬過毒，如毒蛇吐信般對準(zhǔn)孟陽。

刀琴人狠話少，看著他不動。

謝危半點沒把這場面放在眼底，只道：“還不殺你不過是我惜才，你若不能為我所用，今日跨不出此門，且謝某出必踐，從不失信于人。你若不信，大可試試?！?

孟陽雙眼如猛獸般充血，與刀琴對峙。

門外卻是劍書急匆匆走進(jìn)來，看見里面這劍拔弩張場面都不覺稀奇，只到謝危身旁，壓低聲音稟報了幾句。

謝危微微一怔，道：“來多久了？”

劍書道：“剛來，屬下想您在斫琴堂中談事，就、就先請她到壁讀堂等候了?！?

斫琴堂與壁讀堂都非常人能踏足的地方。

壁讀堂更是謝危書房。

可謝危聽了也沒覺不妥，道：“我去看看?！?

內(nèi)室中眾人都不知道劍書來是稟什么事，謝危也并非同眾人解釋什么，只道自己出去一趟，便把眾人都撂在了此處，出斫琴堂往后面壁讀堂去。

夏木陰陰，蟬鳴陣陣。

壁讀堂外臨窗栽著兩株杏樹，這時節(jié)花期早過，枝椏上結(jié)著零星的青杏，小小的，掩映在葉片之下，只看一眼便讓人想起那酸澀的味道，口中生津。

姜雪寧還是頭回到這地方。

北面便是一面空空的墻壁，上頭全無一物，有一種單調(diào)掩蓋下的謹(jǐn)嚴(yán)，倒是暗合了“壁讀”二字，與謝危本人襯得很——

面壁思過，日三省身么。

她也只敢四處張望張望，并不敢亂動亂翻什么。

只是劍書先走，她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又瞅著窗外那杏樹半點，倒沒忍住扯下來巴掌長一小枝，連兩片樹葉，帶著顆小小的青杏，放在手掌心里，甚是可愛，有點夏日里勃勃的生氣。

謝危便是這時走進(jìn)來。

姜雪寧眼角余光瞥見一道陰影落在了門口，立時把那枝青杏擱到了窗沿上，轉(zhuǎn)身襝衽一禮，問了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