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哪里出了差錯。
那一天晚上沈芷衣的回答還歷歷在耳,她向她重復起來,提醒她:“就我生辰那日,在殿下宮中飲酒,我問殿下不去和親逃得遠遠可好,殿下回答了我,還說恨生帝王家……”
天色暗了。
御花園里的宮燈亮了。
遠近有些鳥語蟲聲的喧囂,卻襯得此刻越發(fā)冷寂。
沈芷衣恍惚了一下,一盞又一盞宮燈倒映在她瞳孔里,卻只是毫無意義的影子,并不能帶來多少溫度。
眨眨眼,眼角下那一瓣櫻粉輕顫。
像極了一滴粉淚。
她到底是記了起來,心下動容,紅了眼眶,笑時卻覺滿腔苦澀,抬起手來輕輕撫上姜雪寧那微冷的面頰,含著淚道:“傻寧寧,你都說是飲酒,那些話都是醉話呀!怎可當真……”
“啪”地那么一聲,那根弦,終于是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給崩斷了,姜雪寧懸在高處的那顆心摔了下來,摔痛了,摔醒了,也摔麻木了。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腦海里是混沌的一團亂麻。
足足反應了好一會兒,她才禁受不住般地退了一步,如墜撲朔幻夢似的道:“怎么會呢?去韃靼和親,殿下分明是不愿的。這不該您去,也不能您去。既然不愿去,又為什么要去?我都安排妥當了,您只要回鳴鳳宮,換一換便可逃離這四方宮墻,不由之命,為什么不走,為什么不走呢?”
沈芷衣沒有想過,她把自己的醉話當了真,幾經(jīng)壓抑,眼淚還是在眼眶里滾燙。
竭力仰頭,不使眼淚跌墜。
缺月一角掛上疏桐,請冷冷的霜輝覆在她本來蒼白的面容上,卻因頰邊精致的一層胭脂而有了一種奇異的暈紅。
風吹來,廣袖獵。
她想自己不該辜負寧寧這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的籌備,該由著自己以前天真放縱的性情一走了之,可偏偏有一種更沉、更深的東西,壓在她的肩上,沉入她的心底。
這一時,姜雪寧竟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看不明她的目光。
只有她沙啞的嗓音。
沈芷衣慢慢道:“天底下誰都有資格逃走,可我不能,也唯獨我不能?!?
姜雪寧不解極了。
沈芷衣卻立在那臺階之上,自嘲而悲哀地一笑,月華鋪滿身,平添一種難的厚重:“人常,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實則話該反過來講,食生民膏為生民計?;实鄣膶氉?,皇室的尊崇,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天下賦稅,萬民徭役,錦衣玉食以供,頂禮膜拜以求,將自己當做牛馬,將皇族奉為神明。我在宮中,素性驕橫,所知不多,可你在市井,長于鄉(xiāng)野,見多憂難,該是知道的。戰(zhàn)事若起,國有大賊,忠良無繼,戰(zhàn)豈能勝?皇族傾覆事小,黎民受苦罪大。不管朝廷內(nèi)里如何壞朽,我終究是這座帝國的公主……”
姜雪寧徹底愣住。
她心里面終于冒出了一個前世從未有過的想法。
沈芷衣則慢慢閉了閉眼,似乎想壓一壓心底翻涌的情緒,又或者讓自己鼓起的那一腔勇氣不要退卻,續(xù)道:“寧寧,我并非出于什么深明大義。只是怕,怕極了。”
姜雪寧喉嚨堵了,說不出話。
沈芷衣注視她,眼底已多了一分往日不曾有的凜冽與堅忍:“我怕,怕今日在運命降臨時逃跑,從此不戰(zhàn)而敗,淪為一介畏首畏尾的懦夫;我怕,怕自己在責任到來時躲避,他日生靈涂炭,在嬰孩哭聲里挺不直脊梁!”
上一世,沈芷衣是怎么去韃靼和親,姜雪寧并不清楚,只知道昔日明艷的公主,已沉睡在棺槨之中。
她從沒想過這樣一種可能——
這位往日刁蠻嬌縱的公主,是自愿前往!
上一世是她女扮男裝,使沈芷衣錯愛了她,又恨上了她;這一世她接觸沈芷衣,說是真情,實則更多出于趨利避害的討好。
她想救沈芷衣,只是想要回報對方施與的恩情。
可直到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荒謬,有多可笑,又錯過了多少……
話到這里,姜雪寧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執(zhí)著,再強求,畢竟一個人想法既定,旁人又怎能改變?
可就是不甘,就是不愿。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她奔赴那魂喪的命運,半點不加阻攔嗎?
她拉住了她的手,近乎哀求般地道:“別這樣,殿下,別這樣。不管是不是醉話,你答應過我的,我?guī)愠鰧m,我?guī)阕?!?
沈芷衣眼淚滑落:“只當那是個永無結(jié)果的奢愿吧?!?
她轉(zhuǎn)身就走。
只怕自己多看她片刻,都要心軟改悔。
姜雪寧卻追了下去,終于控制不住地喊道:“韃靼狼子野心,和親不過緩兵之計,這本不該是殿下背負的代價!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去可能會——”
沈芷衣腳步停下。
她到底是不敢說出那個字來,只恐自己一說便成了真,望著她背影,頹然道:“殿下,去國萬里,歸途遙遙,我只是,只是怕您去太久,想你時也見不著?!?
庭花落盡,樹影斑駁。
園角那一樹珍貴的綠梅有著嶙峋的枝條,像極了雁門關(guān)外無人收殮的白骨。
空氣里卻有梔子的甜香。
沈芷衣背對著姜雪寧,望向墨藍天際那一輪缺月,環(huán)視周遭,過了好久,才回眸看她一眼,卻并無多,只是傾身捧起樹下一抔松軟的泥土,走回到她面前。
然后將這抔土放入她掌心。
說不上是輕飄飄,還是沉甸甸。
她想姜雪寧笑,一雙眼燦若星辰:“寧寧,別去送我。待得他日,燕臨率大乾鐵蹄踏破雁門時,帶著這抔故土,再來迎我還于故國,歸于故都!”
淚水陡然模糊了視線。
酉正二刻,沈芷衣再不停留,從那一線明亮的宮燈旁邊走過。
等到她身影都快消失,姜雪寧才跌跌撞撞往前追了幾步,可眨眼黑暗中已什么都看不清了:“殿下,我向您允諾!”
那嘶啞的聲音撞破了黑暗。
殿下,我向您允諾——
他日鐵蹄踏破雁門時,我將帶著這抔故土,迎您還于故國,歸于故都!
我向您允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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