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從蘇尚儀手中將那黛接了過來,湊到菱花鏡前自己一筆一筆輕輕掃畫起來,道:“姑娘家雙十年華,總歸是要嫁人的,只不過是有人嫁得近,有人嫁得遠。無論如何,蘇尚儀也不能跟芷衣一輩子,外頭的天地總要我自己去看一看,外頭的風雨總要我自己去扛一扛。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哭起來只讓人看低,何妨笑一笑,拿出點氣魄來呢?”
兩道眉畫得細細長長似兩彎柳葉,眼角下那一道淺淺的疤卻還有些明顯。
沈芷衣放下螺子黛,拿起了妝奩上的細筆,蘸上一點櫻粉,慢慢地描了過去,依著舊日那傷痕的形狀,勾勒成了一瓣落櫻。
擱筆時瞧了瞧,卻忍不住笑起來。
她是想起了姜雪寧,道:“這妝還得寧寧來,才畫得爐火純青,跟真的似的。不過我去和親,遠出雁門關(guān),到了韃靼可沒有人再為我描這妝容,自己先描上幾回,熟熟手也是好的?!?
蘇尚儀抹淚道:“殿下今日拜別圣上與太后娘娘后,宮中舊日的伴讀也會入宮來拜別您,到時再請姜二姑娘給您畫一畫?!?
沈芷衣笑:“她來怕不哭成個淚人兒,連筆都要拿不穩(wěn),哪兒能給我畫?”
這一道疤是她還在襁褓中時,遭逢平南王與天教叛亂時留下,刀劍擦破了她的臉,幸而乳娘臨死前將她護在身下,才逃過一劫。對宮中那些曾經(jīng)歷過此事的人而,這一道疤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皇室曾遭逢的劫難,所經(jīng)歷的恥辱。
年紀小時,她都不敢照鏡子。
等年紀漸漸大了,周圍人都告訴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不管長成什么樣,她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因為她的身體里所流淌著的皇族血脈,不會因為這一道疤有任何的改變。
時間一長,她也信了。
因為這些人說得的確不錯,天底下幾乎沒有她不能得到的東西。宮里面無聊了,便叫王公貴族的孩子們?nèi)雽m玩耍,人人奉承著自己,人人陪伴著自己。可以坐在父皇的腿上瞎玩御案上的奏折,也可以躲到皇兄的背后拽他的頭發(fā),去勇毅侯府玩兒闖出禍來還有燕臨背鍋……
可現(xiàn)在她不愿去和親。
曾經(jīng)寵著她,縱著她,在意著她的人,一下都變了一副臉孔。他們變得為難,無情,冷酷,可憎,簡直叫她都認不出來也不敢認了。
于是這時候才明白:正如這道永遠也去不掉的疤痕所昭示的一般,即便她貴為公主,命運有時也不容自己掌控,且正因為她是公主,命運才變得越發(fā)難測,越發(fā)難以抵抗。
二十年前對準她的,是反賊的刀劍;
二十年后傷害她的,是血親的拋棄。
整座鳴鳳宮中已經(jīng)掛成了一片華彩。
她盯著鏡中那張格外平靜的面容,只覺這些日好像又瘦了些,以至于有些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但也并不如何留戀。
垂眸起身時,外面正好一聲催促。
是一道華麗但冰冷的聲線:“長公主殿下,您已耽擱了一刻有余,圣上與太后娘娘該等久了?!?
沈芷衣走了出去。
宮門外遠遠看著竟有了兩重守衛(wèi),嚴陣以待,比起以往的鳴鳳宮不知森嚴了多少。宮人太監(jiān)都埋著頭立在朱紅的宮墻下,才封了賢妃月余的蕭姝則立在最前頭。
昔日還是同窗伴讀,好好的表姐妹,如今卻成了她的皇嫂。
沈芷衣向周遭掃了一眼:“這一重一重的人守著,賢妃娘娘難道還擔心我會逃走不成?”
蕭姝的妝容艷色逼人,似笑非笑:“殿下未必會逃走,可保不齊有人想來救呢?”
“嗤?!?
沈芷衣陡地笑出聲來,目光悠悠地轉(zhuǎn)回了蕭姝的身上。
“其實母后從小對你頗為賞識,常叫我好生與你相處,本來你我乃是表姐妹,我自然也對你親近??赡闳缃駬u身一變成了我皇嫂,大換了模樣,母后都被你氣病了,你倒也真對得起她的栽培。最近本宮常有一句話藏在心里,很想對你講。你知不知道——”
蕭姝站在臺階下,抬眸看向她。
沈芷衣往下走了一步,立在比她高上一階的位置,忽然毫無預(yù)兆地抬手,徑直摔了她一個耳光!
“啪!”
蕭姝始料未及,發(fā)髻上插著的金簪都撞到了地上,瞳孔也跟著一陣緊縮。
有那么幾縷陰沉的怒意蘊蓄在她眼底。
可她竟沒有發(fā)作,反而面無表情地回視著沈芷衣。
沈芷衣平淡地道:“你這樣真的很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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