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顯聽著,無非那么回事兒。
平南王打進京城了,打進宮里了,沒抓著當(dāng)時的太子,于是想出個殘忍的法子,把京城里上上下下所有年紀(jì)適當(dāng)?shù)暮⑼甲チ藖肀嬲J(rèn),發(fā)現(xiàn)全都不是之后,便以這些孩子的性命脅迫藏匿在京中的皇后和太子現(xiàn)身。
一共三百號人呢,當(dāng)?shù)锏哪膬耗芤姾⒆舆@樣?
城里頭一片哭天喊地的哀聲。
“那可是大冬天,真真可憐,老百姓們都跪在長街上,求著逆黨高抬貴手,抓他們都好,別抓孩子。哎喲我當(dāng)年可也是聽著的,真真兒揪心?你說但凡是個人,誰聽了能不動點惻隱之心?可見平南王那老王八孫子就是個畜生!
“太子殿下天潢貴胄,怎能受人挾制?
“他若要落入逆黨手里,逆黨奸計不就得逞了,咱們大乾朝不就完了嗎?這種關(guān)鍵時刻,還是忠臣良將靠得住啊?!?
那周老爺一怔:“莫不就是你們說的那位‘定非世子’?”
“可不就是?
“那時候小世子才七歲呢,父親是如今定國公府蕭氏的新國公,母親是昔日勇毅侯府老侯爺?shù)恼粕厦髦?,這可真的是含金銜玉生到世上來的,打小一股機靈勁兒,聽說除了學(xué)琴慢些之外,別的都稱得上是過目不忘的神童了。先皇在時,國公爺老早就為他請封了世子,將來就是板上釘釘要繼承國公府的。勇毅侯府沒出事之前,你們聽著那燕小侯爺厲害吧?
“可要我說,還差當(dāng)年的定非世子八丈遠(yuǎn)呢!”
聽者不由一陣聳動。
呂顯在樓上聽得樂呵。
這人講起來繪聲繪色,倒好像自己當(dāng)年親眼見過似的。話倒基本沒錯兒,只是那人的琴么……
眉頭輕輕一蹙,他心里不由罵了一聲:人比人可真他娘氣死人。
樓下卻是所有人都把耳朵豎了起來。
連掌柜的都忘記了打算盤,抬眼去看。
說話的那人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才續(xù)道:“當(dāng)年定非世子很受宮里皇后娘娘的喜歡,出事時正和燕夫人在宮里,自然護著殿下和娘娘一道藏了起來。要不然怎么說蕭燕兩氏忠肝義膽,鞠躬盡瘁呢?當(dāng)時一面是三百個無辜孩童的性命,一面是身在危困的太子殿下,那會兒才七歲的定非世子啊,竟然主動站了出來,同太子殿下?lián)Q了衣袍!”
場中頓時有不少人驚訝得“啊”了一聲,顯然都是猜到了幾分。
那人便道:“不錯,這竟是個李代桃僵的法子!定非世子自小在宮內(nèi)行走,太監(jiān)們都認(rèn)得他,也熟知宮內(nèi)禮儀,且自己七歲,與八歲的太子殿下年紀(jì)相仿,身量相差不遠(yuǎn),且性極機敏。若由他假扮太子,主動出現(xiàn)在平南王逆黨面前,讓平南王依諾放了那些孩子,便是一樁造化?!?
周老爺想起了點什么:“可白塔寺那些碑林……”
有人接話:“平南王那等窮兇極惡之徒,一旦以為自己拿著了太子,哪里還會留別人的活口?自然都?xì)⒘藗€干干凈凈。待得援兵入城時,拿定非世子做要挾不成,大約才發(fā)現(xiàn)手里是個假的,一怒之下自然也一殺了之!只可憐個七歲的小孩子,芝蘭玉樹尚未長成,倒橫遭這一樁變故夭折!蕭燕兩氏的人在宮門口那一堆凍成冰的尸山里挖找了好久,才尋著他身上假扮太子時戴的龍佩和那一身衣裳,余下的都是些殘肢斷骨,可都不知是誰家的了……”
“造孽??!”
“聽說那幾個月里京城里一到半夜都是小孩兒哭聲,可瘆人了。直到朝廷把這些可憐的孩子的尸骨都收殮去了白塔寺,埋在潮音亭旁邊,立了碑林,刻了名姓,請寺里的高僧日夜誦經(jīng)七七四十九個月,才把這冤死的戾氣給去了,把這些個孩子的亡魂超度了……”
“可如今定非世子是活了?”
那人顯然也覺得這是一樁奇事,不由咂摸咂摸嘴道:“這可不!今天一大早起來京城里就傳遍了,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這種死而復(fù)生的事情!但想想也合理啊,畢竟當(dāng)年燕夫人說沒找著人。有衣裳有玉佩,那雪化時,人一碰也早就血肉模糊了,哪里還認(rèn)得出個人樣,誰家孩子都長得差不多。聽說慘得很,好像是落入了天教手中,多虧當(dāng)朝少師謝大人,這回才把人救出來??梢娚n天有眼,這等忠君良臣,到底福大命大??!”
市井里信的就是“福報”二字。
聽得那人如此說,無不點頭表示慶幸,倒有些為這位定非世子高興。
唯獨樓上坐著的呂顯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忽然插了句口:“樓下的兄臺知道得倒像是很多,怎么跟自己親眼見似的?難不成當(dāng)年是在宮里面當(dāng)差?”
那人可沒料到會有人來挑刺。
抬起頭來一看,竟是幽篁館的呂老板,不由得一正面色,忙起身來拱拱手,涎著臉笑道:“嗐,敝人這不也是道聽途說,給大家說話湊個樂子嗎?不過您這話還真沒猜錯,敝人這消息可是當(dāng)年聽一個在宮里當(dāng)過差的太監(jiān)被放出來時說的。不過他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帶著錢從宮里出來沒多久,一病竟然死了。說來慚愧,敝人如今能發(fā)家,還多賴了他當(dāng)年留下來的錢財呢?!?
這人在京城商人里不算什么大人物,畢竟天子腳底下,厲害的人多了去。
只是誰也沒想到中間還有這一層淵源,都不由驚訝了幾分。
但也有幾人同他認(rèn)識,倒知道他說的話不作假。
呂顯雖是個商人,可一則當(dāng)年是翰林院里當(dāng)過差的進士及第,二則暗地里還為謝危做點狗屁倒灶的事兒,心里彎彎繞一重接著一重,實在不像下頭這人那般簡單。
那人雖知隨便一說,他卻聽出了端倪。
宮里當(dāng)過差知道這件事還放出來的太監(jiān),可不死得快嗎?
他又嗑了顆瓜子,饒有興趣地挑眉:“話要照你這么講,那當(dāng)年這定非世子是和其母燕夫人在一塊兒的,按理世子主動舍身救主的這件事,燕夫人該知道也同意。可我怎么聽說京城之圍解了后不久,燕夫人便蕭國公鬧翻了,直接回了侯府,蕭燕兩家再沒有過什么往來?”
下頭那人登時一怔。
其他人也不由得震了一震:先前光聽人說得熱鬧,怎么被這一問,還真覺得這事兒有點古怪呢?
有人試探著道:“呂老板看著知道點隱情?”
呂顯把白眼一翻:“我要知道還問你們做什么!”
這模樣真得不能再真,眾人于是釋懷了,轉(zhuǎn)而又想:天家的事情,哪兒是他們尋常老百姓能知道呢?唯一能可憐的,也不過是那實打?qū)嵉娜賯€埋骨雪中的無辜孩童。
大清早,冷冰冰的日光從東面升了起來,斜照在皇極殿前那連成一線的漢白玉欄桿上。
群臣已至,垂首肅立。
皇帝沈瑯穿著一身玄黑的五爪金龍袍,頭戴著十二旒冠冕,高坐在御案后的龍椅上,一張臉在金鑾殿里竟有些晦暗難明。
謝危在左下首文臣列中,難得一身規(guī)整威嚴(yán)的朝服,比之尋常穿的道袍,少了些許的隱逸曠遠(yuǎn),可也依舊不損他淵渟岳峙之氣,倒顯得多了一點鋒芒。
卻仍舊不過分寸,剛剛好。
他面上浮著三分笑意,只抬眸注視著沈瑯,嗓音淺淡地提醒:“圣上,定非世子在殿外候召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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