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把印泥翻出來蘸了蓋上看了看效果,還不大好看。
“真是為難人,若是在京城,找些奇珍異寶就送了當新年束脩,哪兒用得著這樣麻煩?”姜雪寧看著蓋在紙面上的印記,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又忍不住安慰起自己,“禮輕情意重嘛,算了算了?!?
正好這時候已經(jīng)走了半路,定國公蕭遠提議大家停下來暫作休憩。
一匹快馬這時從前面官道上來。
眾人先是警惕了一下,接著才聽那匹馬上的人揮舞著手朝他們喊:“京中來的信函與最新的邸報,奉命呈交謝先生!”
原來是送信的。
謝危倒沒親自下去,只由劍書出面將信函接了,返回車內呈遞。
沒一會兒,他又出來,竟是一路走著到了姜雪寧車前,一彎身道:“二姑娘,先生那邊得了京中的信函,請您過去說話。”
姜雪寧有些驚訝。
她倒也正琢磨著藏書印什么時候給謝危,沒想到謝危那邊先讓人來請她,于是道:“稍待片刻?!?
匆匆把沾了印泥的印底一擦,便裝進一只小巧的印囊里,往袖中一收,這才從車里鉆了出去。
劍書帶她到了謝危車前。
姜雪寧沖著車簾行禮:“學生拜見先生,謝先生有何吩咐?”
謝危淡靜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只道:“進來?!?
姜雪寧猶豫了一下,還是提了裙角,登上馬車。
劍書不敢去扶她,只替她拉開車簾。
姜雪寧彎身進去,便看見謝危坐在里面,面前一張小小的四方幾案,上頭散放著厚厚一沓信函,有的已經(jīng)拆了,有的卻還沒動。
這駕馬車是謝危自己的,里面竟都用柔軟的絨毯鋪了,幾案邊上還有只隨意擱著的手爐。兩邊車窗垂下的簾子壓實了也不透風。
唯獨他身后做了窗格用窗紙糊了,透進來一方亮光。
恰好將他籠罩,也照亮他面前那方幾案。
姜雪寧一見之下有些猶豫。
謝危低垂著眉眼正看著一封京中送來的信,淡淡一指左手邊:“坐?!?
姜雪寧道了謝,便規(guī)規(guī)矩矩坐了。
謝危將這封信遞了過去,道:“姜大人那邊來的信,你看看?!?
姜伯游?
姜雪寧把信接了過來細看,卻發(fā)現(xiàn)這封信并不是姜伯游寫給自己的,而是寫給謝危的。
信中先謝過了謝危為此事一番周全的謀劃,又說府里安排得甚是妥當,倒也沒有走漏消息,唯望謝危路途上再費心照應。
另一則卻又說,茲事體大,到底沒瞞過孟氏。
孟氏乃是他發(fā)妻,又是姜雪寧生母,自來因舊事有些嫌隙,知道姜雪寧攪和進這些事里之后大怒,甚至險些大病了一場。近來臨淄王殿下沈玠選妃的消息已經(jīng)傳出,禮部奉旨擬定人選,已勾了姜雪寧姐姐姜雪蕙的名字上去。若此時家中鬧出丑事來,壞了家中姑娘的名聲,也壞了這樁好事,孟氏怕要遷怒于寧丫頭。
是以厚顏請謝危,勸姜雪寧幾分。
待回了家中,萬毋與母親爭吵,伏低做小一些忍點氣,怕鬧將起來一府上下不得安寧。
內宅中的事情,向來是不好對外人講的。
姜伯游倒在給謝危的信上講了,可見對他這位忘年交算得上是極為信任,中間當然也有一層謝危是姜雪寧先生的緣故,覺著姜雪寧入宮伴讀后學好了不少,當是謝危的功勞。
信中倒是頗為姜雪寧著想模樣。
然而她慢慢讀完之后,卻覺得心底原有的幾分溫度也都散了個干凈,像是外頭雪原曠野,冷冰冰的。
謝危打量她神情:“要勸你幾句嗎?”
姜雪寧笑:“先生怎么勸?”
謝危想想,道:“父母親情,得之不易。若不想舍,倒也不必針鋒相對。有時候退一步天地闊,便能得己所欲得了?!?
退一步,天地闊。
姜雪寧搭著眼簾,沒有接話,只是將這兩頁信箋放下。
謝危那張峨眉裝在琴匣里,靠在角落。
她不意看見,于是想起舊事。
此情此景,竟與當年初見謝危有些像。
只是那時候沒有這樣大、布置得也這樣舒適的馬車,只是那樣簡陋樸素的一駕,后頭還跟著幾個聒噪的仆婦;那時候謝危也還不是什么少師,不過是個白布衣青木簪、抱著琴的“遠方親戚”,生得一張好看的臉,看著卻是短命相,病懨懨模樣;那時候她當然還不是現(xiàn)在的姜雪寧,僅僅一個才目睹婉娘咽氣不久,懷著滿心不敢為人道的恐懼去往京城見親生父母的小姑娘,生于鄉(xiāng)野,把周身的尖刺都豎起來,用以藏匿那些倉皇難堪的自卑……
如今又同謝危坐在馬車里。
還是去往京城的這條路。
有時候,姜雪寧覺著自己活得就像個笑話。
她想著也真的笑了起來。
只抬眸望向謝危,便看見對方也正注視著自己,于是挑眉道:“先生勸完了?”
謝??闯鏊F(xiàn)在似乎不大想搭理別人,便收回了目光,以免使自己顯得過分冒犯,只把桌上那封信撿了,順著原本的折痕疊回信封里,淡淡“嗯”了一聲道:“勸完了。”
姜雪寧便道:“那學生告辭了。”
謝危沒攔她。
姜雪寧作勢起身,只是待要掀了車簾出去時,才記起袖中之物,于是又停下來,將那裝了印的印囊取出,兩手捧了放在幾案上,道:“昨夜途經(jīng)時得聞先生休憩,未敢打擾相請。身無長物,只來得及刻了一方藏書印,聊表學生寸心,謝先生受業(yè)解惑之恩。只是,拙劣了些,難免見笑大方?!?
謝危倒怔了一下。
只是姜雪寧情緒卻不如何高的模樣,說完便又又頷首道了一禮,從車內退了出去。
那印囊就放在一沓信函上。
外頭看上去沒什么格外別致之處。
謝危撿起來將其解開,里頭果然有一枚長有兩寸半、寬僅寸許的小方印章,翻過底來一看,還沾著些許倉促間沒有擦得十分干凈的紅色印泥,看上去很新。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冷喝:“小心,樹林里有人!”
是劍書的聲音。
謝危抬眸從車簾的縫隙里看了一眼,便瞧見好像是幾條身著勁裝的黑影朝著蕭定非所在之處奔襲而去,一剎間車外俱是刀劍相交的聲音。
他都懶得去看。
收回目光來,只捏了這枚小印,往自己左手掌心里一蓋,那沾在印底的印泥便在干凈的掌心里留下寸許淺淺的紅印。
斫琴堂主人。
謝危凝視掌心這幾字片刻,陡地一笑,低低自語:“是丑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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