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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小說網(wǎng) > 坤寧 > 137、第137章 圣人豈無怨

137、第137章 圣人豈無怨

于是鬧了起來,聚眾入城請愿,想平糧稅,取消紅白之封。

當時的縣太爺不由分說便把為首之人抓了起來,定了個“聚眾”的罪名。

大乾律例,聚眾是重罪。

最輕也要判此人一個斬立決。

百姓們自然大怒,且對被抓進去的為首之人有愧,竟聚了好些人涌入城中,圍了府衙,打砸縣衙,把人給救了出來。又把縣太爺拉了打一頓,押到城隍廟外,示眾凌辱,逼迫其寫了一張平糧稅的告示。

末了甚至放火燒了縣衙。

這事情可不小,樁樁件件都是梟首的罪,燒縣衙更是等同于要反。

原本的縣太爺不中用了,巡撫那邊很快派下來一個新的縣官,叫周廣清,到了鄞縣。

其時事情正亂。

可沒想到這周廣清竟很快將事情解決。

他先將那些鄉(xiāng)民叫來,一一問過,問他們是不是要反。

鄉(xiāng)民們哪敢反?

周廣清便問他們?yōu)楹昔[事。

鄉(xiāng)民們說是聽帶頭的人說糧稅有紅包兩封不公平,入城不是來反,是請平糧稅。

周廣清嚇他們說,衙門都燒了,還不叫反?

這下鄉(xiāng)民們慌了,紛紛問如何辦才好。

周廣清這才跟他們說,怕朝廷追究下來,不如先把自己撇清,寫個呈文到縣衙,聲明自己并未進城鬧事,本官也為你們平了糧稅,你等照常繳納。如此一來,官兵去抓那帶頭的,也抓不到你們身上。

于是沒過七天,數(shù)百呈文便都到了周廣清堂上,人人表示自己并未參與此事,聽從朝廷調遣,謹遵律例,卻是與那帶頭的人劃清了界限。

官府貼了告示通緝此人,懸賞三百兩。

不久便有人向官府舉報。

沒成想,逢著一日,風和日麗,那人竟自己來投了案。

鄉(xiāng)民得聞,一時萬人空巷,觀者如堵。

周廣清到得縣衙堂上一看,但見堂中所立之人,竟是豐神俊朗,淵渟岳峙,渾然無有半分暴民匪徒之態(tài),一身坦然平靜。

反觀周遭鄉(xiāng)民,個個目光閃躲,面有愧色。

張遮至今還記得,周廣清多年后在吏部值房里提起此事時,滿面復雜,像是舊年那件事歷歷浮現(xiàn)在眼前,余下的是滿懷唏噓。

周廣清也是名能吏。

張遮認識他,是因為兩人曾在一處進學。只不過后來他放棄了,周廣清考上了。

只可惜,他運氣實在不算好。

鄞縣事后,他升了官,當了府臺。但京中三年一考績,也不知為何,他連著兩回沒拿著“甲等”,始終在五品上下徘徊。眼看年紀大了,竟不得往前進一步。

負責評績的官員對此諱莫如深。

張遮聽后,說:“自古民如草,風往那邊吹,便往那邊倒。跟著人鬧事,無非想平糧稅;一旦危及自身,性命與道義,只能擇其一。舍道義取性命,實乃常情。此過主在縣衙敲詐勒索,那帶頭之人雖有聚眾之名,橫遭背叛,為人撇清關系,情理雖是可憐,法理卻是難容。周大人分化之計乃在常理,只是此人可惜了……”

按律,此人當斬。

可沒料到周廣清聽了他的話,卻是嘿然一笑:“可惜嗎?”

張遮不由奇怪。

周廣清竟是長長一嘆,問道:“張大人可知,當年這帶頭之人是誰?”

張遮便覺內中怕有隱情,道:“還請指教?!?

周廣清于是搖頭大笑:“此人便是如今你我頭頂上那位權傾朝野的謝太師啊!”

張遮登時怔住。

周廣清卻是道:“這些年我官場汲汲營營,縱卓有成績,亦不能寸進,內里因由,早便心知肚明。只是方今回頭想來,竟覺恍然一夢。我自知此人被我分而化之后,遲早會被我捉拿歸案。卻沒料到他竟是自來投案。當時但覺大丈夫當如是,不免語激賞,稱他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猜他說什么?”

張遮便問:“說什么?”

周廣清笑一聲:“他朝那些個鄉(xiāng)民看了許久,人人不敢直視其目光。他竟然平靜得很,也瞧不出喜怒,但笑一句——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那是史書上寫過的話。

世人看謝危,都當是個圣人。

張遮卻知此人亦是心狠手辣之輩。

可竟不能向,這謝太師年輕未考取功名時,竟也有著一腔上頭的熱血,聚集鄉(xiāng)民,請平糧價。

然而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人心向背,改則瞬息。

縱然這位當時或恐是個真圣人,環(huán)顧周遭,想人受其利,卻撇清關系,甚至為著三百兩賞銀還要檢舉揭發(fā),心中又豈無怨懟?

回京述職,盤桓不了多久。

周廣清說完喝了盞茶便走了。

張遮同他一道出去,后來便再沒有見過。直到他走上法場候斬的那一日,才聽人說,新帝一紙詔書將周廣清調了回京,升任吏部尚書,封內閣學士。

鄞縣這件事,周廣清甚少對旁人提起,謝危當時怕還是個意氣少年,名聲不顯,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張遮聽聞,實是機緣巧合。

謝危坐在他對面,聽得他提起,已起了疑,卻未表現(xiàn)出分毫,只一副此事與自己毫無干系的模樣,笑道:“張大人果然知道。”

張遮道:“因事涉朝廷鹽律,曾看過刑部卷宗。只是有些可惜了那為首之人,本是依律請命,卻不想鄉(xiāng)民將事情鬧大,反將其人帶累……”

姜雪寧與蕭定非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這兩人打什么啞謎。

謝危聞卻搖頭。

他舉杯飲了盞中酒,手指輕輕一叩桌沿,浸了三分酒氣的聲音里有種遠山逶迤的漫漫浩浩,只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自來是‘天下定,英雄烹’,既行此道,該知人心。此人落得人皆棄之的下場,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天真蠢笨罷!”

作者有話要說:*

嗨呀我咋還沒寫到刀呢。

請平糧價的資料查了太久,原型是清末鄞縣時的真事。本質是烏合之眾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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