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儀也是從小到大就沒受過這么大的刺激,又因與姜雪寧有齟齬在先,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一時被氣昏了頭,怒極之下才揚了手。
就算是沈芷衣不出現(xiàn),這一巴掌也未必就真的落下去了。
畢竟大家同為長公主伴讀,吵兩句還能說是口角,誰先動上手那就就是誰理虧,她沒必要與姜雪寧這么一番折騰。
可樂陽長公主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當口出現(xiàn)。
太尷尬了。
簡直讓人百口莫辯!
陳淑儀像是被人一盆涼水從頭潑到腳似的,渾身都寒透了,忙躬身向沈芷衣一禮:“長公主殿下容稟,是臣女與姜二姑娘一不合爭執(zhí)起來,姜二姑娘口齒伶俐,臣女說不過她,一時氣昏了頭,是臣女的過錯,還望長公主殿下寬宏大量,饒恕臣女此次無禮?!?
聲音有些輕顫,顯然也是畏懼的。
沒了剛才的火氣她輕而易舉就冷靜了下來,知道現(xiàn)在發(fā)生的這件事有多嚴重,更知道沈芷衣原本就是要偏心著姜雪寧一些的,此刻無論如何都不能狡辯,最好是在澄清的同時低頭認錯,忍過此時,將來再找機會慢慢計較。
姜雪寧心底嗤了一聲,暗道她趨炎附勢慫得倒是很快,先前那誰也不看在眼底的囂張到了身份比她更尊貴的人面上,又剩下多少?
本來相安無事,陳淑儀先撩先賤!
反正梁子都結下了,她不想對方就這么簡單地敷衍過去,非要氣死她讓她心里更膈應不可!
于是,一副凄凄慘慘切切模樣,姜雪寧抬起了朦朧的淚眼,望著陳淑儀,身子還輕微地顫抖了起來,仿佛不敢相信她竟說出這般顛倒黑白的話來一般:“陳姐姐的意思,竟、竟是我欺負了你不成?我,我……”
話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
她咬了唇瓣,睜大眼睛,好像第一次認識了陳淑儀一般,還流露出幾分逼真的不忿與痛心。
整個奉宸殿內(nèi)安靜得什么聲音也聽不見。
周寶櫻目瞪口呆,裝著蜜餞的紙袋從她手里滑落下來,掉到地上;
尤月更是后腦勺發(fā)涼,慶幸自己剛才走了一下神沒跟著陳淑儀一起譏諷姜雪寧,不然現(xiàn)在……
方妙也一臉呆滯,想過這位姜二姑娘是厲害的,可沒想到“厲害”到這個程度;
……
連蕭姝都未免用一種震驚的眼神看著姜雪寧,仿佛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一般,再一回想起她當日不由分說將尤月按進魚缸里的情形,只覺遙遠得像做夢。
那凜冽冷酷的架勢……
和現(xiàn)在這個柔弱可憐楚楚動人的,是一個人?
沈芷衣卻是抬步走到了姜雪寧的身邊,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伸出手去搭住了姜雪寧的肩。
姜雪寧感覺到,便要回轉頭來,繼續(xù)賣慘。
然而當她轉過眸的瞬間,卻對上一雙不同尋常的眼:沈芷衣看她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般總充滿著一種憧憬似的甜美,里面竟有些黯然,有些悔愧,欲又止,欲說還休。
末了偏朝她綻開個安撫的笑。
這一剎那,姜雪寧想到的竟是昨日燕臨看她的眼神,熬煎里藏著隱忍,于是心底便狠狠地一抽——
沈芷衣是從慈寧宮回來的,而慈寧宮正在清查內(nèi)務府的事,是玉如意一案終究要牽扯到勇毅侯府的身上了嗎?
若非如此,沈芷衣不會這樣看她。
這念頭一冒出來,與陳淑儀這一點意氣之爭,忽然都變得不重要起來。
但沈芷衣卻沒準備就這樣罷休。
她終究是記得姜雪寧一開始是不打算入宮的,是燕臨來找她,她也想她入宮,是以才前后一番折騰,將她強留下來。
想這宮中她有什么好為難的呢?
一則有燕臨護著,二則有她撐腰,便是有些腌臜污穢事,也不至于就害到她的頭上。
可今日慈寧宮中隱隱嗅出的腥風血雨讓她知道,是自己錯了,也讓她忽然有些明白昨日燕臨為什么要當眾撇清與寧寧之間的關系。
換了是她,也要如此的。
可不知道時是為寧寧不平甚至憤怒,知道之后卻是埋怨自己也心疼寧寧。
也許往后,再沒有燕臨能護著她,那便只剩下自己了。
再如何天真嬌縱,沈芷衣也是宮里長大的孩子。
她不至于看不出寧寧神情間帶了幾分戲謔的做作,該是故意演戲氣陳淑儀呢,可方才所見陳淑儀的放肆卻不作偽,更不用說她知道她絕不是一個會主動陷害旁人的人——
能提筆為她點了眼角舊痕,覆上粉瓣,說出那番話的姜雪寧,絕不是個壞人。
沈芷衣輕輕抬起眼睫,注視著陳淑儀,并無動怒模樣,可平靜卻比動怒更叫人心底發(fā)寒,只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的解釋,我都不想聽。你身為臣女,被遴選入宮作我的伴讀,且你我也算有相識的舊誼,我不好拂了陳大學士的面子,讓你入宮來又被攆出去。只是你,還有你們,都要知道,姜家二姑娘姜雪寧,乃是本宮親自點了要進宮來的。往后,對她無禮,便等同于對本宮無禮。以前是你們不知道,可本宮今日說過了,誰要再犯,休怪本宮不顧及情面?!?
眾人全沒想到沈芷衣竟會說出這樣重的一番話來!
一時全部噤若寒蟬。
姜雪寧卻從沈芷衣這番話中確認了什么似的,有些恍惚起來。
陳淑儀也完全不明白沈芷衣的態(tài)度怎會忽然這般嚴肅,話雖說得極難聽,是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往她臉上扇,可她實在也不敢駁斥什么,也唯恐禍到己身,只能埋了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應:“是?!?
沈芷衣又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無禮,又這般容易氣昏頭,便把《禮記》與《般若心經(jīng)》各抄十遍,一則漲漲記性,二則靜靜心思,別到了奉宸殿這種讀書的地方還總想著別的亂七八糟的事?!?
陳淑儀心中有怨,面色都青了。
她強憋了一口氣,再次躬身道:“謝長公主殿下寬宏大量,淑儀從今往后定謹慎行,不敢再犯?!?
沈芷衣這才轉過目光來,不再搭理她,反而到了姜雪寧的書案前,半蹲了身,兩只手掌交疊在書案上,尖尖的下頜則擱在自己的手掌上,只露出個戴著珠翠步搖的好看腦袋來,眨眨眼望著她:“寧寧現(xiàn)在不生氣了吧?”
姜雪寧原本就是裝得更多。
上輩子更多的氣都受過,哪兒能忍不了這個?
只是看了沈芷衣這般小心翼翼待她的模樣,心里一時歡喜一時悲愁,只勉強地擠出了個難看的笑容,上前把她拉了起來:“堂堂公主殿下,這像什么樣?”
沈芷衣不敢告訴她慈寧宮里面的事兒,只盼哄著她開心:“這不逗你嗎?怕你不高興?!?
姜雪寧隱約能猜著她目的,是以破涕為笑。
她咕噥道:“被殿下這般在意著,寵信著,便是有一千一萬的苦都化了,哪里能不高興?”
沈芷衣這才跟著她笑起來。
殿中場面一時有種暖意融融的和樂。
可這和樂都是她們的,其他人在旁邊看著根本插不進去。
陳淑儀一張臉上神情變幻。
蕭姝的目光卻是從殿中所有的面上劃過,心里只莫名地想到:陳淑儀平日里也算是少少出錯的謹慎人,心氣雖不免高了些,卻也算是個拎得清的,可一朝到了宮中這般頗受拘束的地方遇著沖突,也不免失了常性,發(fā)作出來;這位姜二姑娘入宮之后,看似跋扈糊涂,可竟沒出過什么真正的昏招,對宮中的生活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適和惶恐,入宮時是什么樣,現(xiàn)在似乎還是那樣,竟令人有些不敢小覷。
還好這場面沒持續(xù)多久。
辰正二刻,教《禮記》的國史館總纂張重冷著一張臉,胳膊下夾著數(shù)本薄薄的書,便從外面走了進來。
眾人包括沈芷衣在內(nèi)于是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學生們見過張先生?!?
張重國字臉,兩道眉毛粗濃,可一雙眼睛卻偏細,皺起眉頭來時便會自然而然地給人一種刻薄不好相處之感。
此刻掃一眼眾人,竟沒好臉色。
他手一抬,將帶來的那幾本書交給了旁邊的小太監(jiān),道:“我來本是教禮,并非什么緊要的學目??勺x史多年,只知這世上是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周朝禮樂崩壞乃有春秋之亂。初時我等幾位先生說,教的是公主與達官貴人家的小姐,本是將這一門定為學《女誡》,只是謝少師說諸位伴讀都是知書達理,該學的早學過了,不必多此一舉,不妨教些家國大義,是以才將書改了《禮記》。然則以老朽近日來在翰林院中的聽聞,這奉宸殿雖是進學之所,可卻有人不知尊卑上下,連女子溫柔端方的賢淑都不能示于人前,實在深覺荒謬又深覺身負重任。是以今日擅改課目,先為諸位伴讀好生講一講《女誡》,待《女誡》學完,再與大家細講《禮記》?!?
小太監(jiān)將書一一呈到眾人桌上。
姜雪寧低頭一看,那封皮上赫然寫著醒目的兩個大字——
女戒。
一時也說不上是為什么,膈應到了極點,便是方才與陳淑儀鬧了一樁也沒這么惡心。
就連一旁蕭姝見了此書,都不由微微色變。
其他人則是面面相覷。
唯有陳淑儀終于露出個舒展了眉頭的神情,甚至還慢慢點了點頭,似對張重這一番話十分贊同。
張重是個規(guī)矩極嚴的人,既做了決定,便根本不管下面人包括長公主在內(nèi)是什么表情,畢竟長公主將來也要嫁人,聽一聽總是沒錯的。
他自顧自翻開了書頁,便叫眾人先看第一篇《卑弱》。
只道:“古時候,女嬰出生數(shù)月后,都不能睡床榻,而是使其躺在床下,以紡錘玩樂,給以磚瓦,齋告先祖。這是為了表明其出身之卑弱,地位之低下。紡錘磚瓦則意在使其明白,她們當盡心勞作,從事耕織,且?guī)头蚓郎蕚渚剖臣漓搿K?,為女子,當勤勞恭敬,忍讓忍辱,常懷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