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惜怔了一怔,呢喃道:“可他未婚妻從小就是體弱多病,是因為當(dāng)時受了風(fēng)寒,才病逝的……”
尤月嗤笑:“姚姐姐腦筋怎的這般死板?不管怎樣,反正人是死了啊。你要退親,只需說張遮命里克妻,是天煞孤星命格,誰嫁給他誰不得好死。如此,哪個敢說你姚府做得不好?且如今形勢擺在這里,令尊大人即便是惜才,覺得此人不錯,可若這種話聽多了,又怎能不疼惜自己的女兒?姚閣老在朝堂上說一不二,連圣上都要賣他幾分薄面。若那張遮不識好歹,便是與姚大人作對,難道還能治不住他不成?”
是了。
張遮乃是吏考出身,因善斷刑獄才被破格提拔,任用至今,可并無科舉功名在身,于朝野之上本就寸步難行。只要她能拿得出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好好勸說父親,以父親對她的疼愛,這門親事又有什么退不掉的呢?
姚惜捏著錦帕,目光閃爍。
姜雪寧靜靜地看了一眼姚惜,又看了一眼旁邊出完主意后示威般向她掃了一眼的尤月,悄然間攥緊了手掌。
還記得第一次見張遮,是在避暑山莊。
她帶了宮女游湖賞荷。
沒成想,七月天氣孩子臉,午后的瓢潑大雨,說來就來。只好匆匆往旁邊的清涼亭中避雨。結(jié)果到了才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坐了一人,還有一小太監(jiān)侍立一旁,像是在等人。
那人穿著一身三品文官的官袍,坐在亭中圓桌旁的石凳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則垂下擱在右邊膝蓋,正靜靜地看著亭外的大雨。
桌上沏了茶,有水汽伴茶香氤氳而上。
亭外雨聲喧囂。
亭內(nèi)這一隅卻像是被天地拋棄,有一種沒來由的安然清靜。
姜雪寧怔了一怔才走進去。
她穿著一身宮裝,裙擺上是鳳凰飛舞,牡丹團簇。
小太監(jiān)先看見她,忙躬身行禮,道了一聲:“拜見娘娘千歲?!?
那人這才看見她,立刻起了身來,連忙把頭埋下,躬身行禮:“微臣張遮拜見皇后娘娘?!?
張遮。
這名姓一出,她便一下挑了眉:那一陣周寅之為她辦事,錦衣衛(wèi)又與三法司爭權(quán),張遮乃是新任的刑部侍郎,處處與周寅之對著干,讓周寅之這等心思縝密之人都失了常性,在鎮(zhèn)撫司掀翻了桌案,暴跳如雷。
所以,她對此人是不見其人,卻久聞大名了。
當(dāng)下目光流轉(zhuǎn),上下將他一打量,才似笑非笑道:“平身,張大人不必多禮?!?
她本準(zhǔn)備與這人說上幾句話。
但沒想到這人面無表情,平身之后竟然直接道:“張遮乃是外臣,不敢驚擾娘娘鳳駕。”
然后從亭內(nèi)退了出去,竟站到了亭外臺階下。
天上還下著大雨,他一出去,只片刻便被雨水澆得濕透。
小太監(jiān)都嚇了一跳。
張遮之所以會在亭中等待,身邊還有太監(jiān),應(yīng)當(dāng)是沈玠要召見他,只是人暫時還沒來罷了。
小太監(jiān)可不敢讓朝廷命官這么淋著,拿了旁邊的傘就要撐開,去外面給他打上。
豈料,姜雪寧忽然冷笑了一聲,竟然道:“給我?!?
她那時貴為皇后,誰見了她不捧著、哄著、寵著?
這張遮竟對自己避如蛇蝎。
且還有前朝的恩怨與爭斗在,她豈能讓這人好過?
所以只從那小太監(jiān)的手中把傘接了,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亭邊,因還在亭內(nèi),高于臺階,所以反倒還比張遮高出一些來,卻不給張遮打傘。
只把玩著傘柄,看那雨水從他冷硬的輪廓上淌過。
張遮的臉是天生不帶半分笑意的,唇極薄,眼皮也極薄,所以當(dāng)他微微抬眸向她看過來時,那眼神竟如薄刃似的,輕輕一劃便能在人心底劃出痕跡來。
姜雪寧笑:“大人怎么見了本宮就躲呢,是怕本宮吃了你么?”
張遮抿唇不。
姜雪寧心底越發(fā)覺得他不識相:“聽人說,張大人在前朝十分能耐,連如今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在大人手底下都要吃苦頭呢。本宮知道大人可很久了,沒成想,今日才見著……”
她的聲音是悅耳動聽的,但說出來的話卻藏著點誰都能聽出來的嘲諷。
雨聲喧囂,水霧朦朧。
張遮望著她,收回了目光,依舊一語不發(fā),竟轉(zhuǎn)身就要走。
只是才要邁開一步,卻發(fā)現(xiàn)自己走不動。
他轉(zhuǎn)頭來才看見——
因他先前立在臺階上,官袍地一角落在上面的臺階上,被雨水打得濕透,此刻正被一只用銀線繡了云紋的翹頭履踩著。
姜雪寧故意作弄他,渾然不知自己踩著了一般,還要問他:“張大人怎么不走了?”
張遮定定地看了她有片刻,然后便在雨中俯下了身,竟然拽著那一角官袍,用力一扯。
“嘶啦!”
裂帛之聲在雨聲中顯得有些刺耳驚心。
他直接將被姜雪寧踩著的一角撕了開來,這才重新起身,不卑不亢地對她道:“不敢勞娘娘移履。不過微臣也有一要贈娘娘,須知人貪其利,與虎謀皮,卻不知虎之為虎便是以其兇性天生,不因事改。今日與虎謀皮,他日亦必為虎所噬。娘娘,好自為之?!?
張遮說罷,轉(zhuǎn)身便去了。
姜雪寧惱怒至極,一下便將手里那柄傘扔了下去,撐開的傘面在雨中轉(zhuǎn)了兩圈,被雨水打得聲聲作響。
亭中的小太監(jiān)已嚇了個面無人色。
當(dāng)時她想,天底下怎會有這樣不識好歹的人呢?
后來才知道,張遮素性便是個識不得好歹的人。
脾氣又臭又硬,誰罵他也不改。
當(dāng)日那一番話她實覺得自己沒放在心上,可回去之后多少次深夜里睡不著時,這話都要從記憶深處浮起。因為她身邊的人要么有求于她,要么有意于她,要么受制于她,絕不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又怎知自己不是與虎謀皮呢?
人各有志。
上一世就為了當(dāng)那個皇后,旁人忠逆耳,她是聽不進的,便明知是錯,也要一錯到底。
卻沒想到,最終會帶累了他。
重生回來到現(xiàn)在,沒見著張遮,倒是先見著他這一位“未婚妻”了……
夜色昏沉,燭影搖晃。
尤月出完了主意,便在一旁得意地笑。
姚惜則是慢慢握緊了手指,滿面陰沉的霜色,似乎就要做出決定。
姜雪寧于是忽然想:人活在世上,若要當(dāng)個好人,必定極累。要忍,要讓,要克制,要謙卑,要不與人起沖突。比起當(dāng)壞人來,可真是太不痛快了。雖然當(dāng)壞人最終會付出當(dāng)壞人的代價,可按著她上一世的經(jīng)驗來看,不管最后結(jié)果如何,至少當(dāng)壞人的那一刻,是極為痛快,甚至酣暢淋漓的……
“尤二姑娘?!?
姜雪寧起了身,只像是沒聽到今日她們在張遮之事上的籌謀一般,踱步到她方才一直盯著的那魚缸旁邊,看著這有人腰高的魚缸里,幾尾金魚緩慢地游動,然后喚了一聲。
“還請移步,我忽然有幾句話想對你講?!?
她面上掛著平和的微笑,整個人看不出任何異常。
尤月卻猜她許是因為她方才出的主意而有些著惱,但如今是在宮中,且有這么多人看著,實在也不怕她怎樣,反倒想近距離地欣賞一下她一會兒難看的神情。
于是便笑了一聲,向她走了過來。
屋內(nèi)一時安靜,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二人身上。
尤月才一走近,便道:“有什么話你便說吧。”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就在她走到那養(yǎng)著金魚的大魚缸前面時,一直立在旁邊的姜雪寧竟毫無預(yù)兆地伸出手來,一把壓住了她的腦袋,抓著人就往那白瓷的魚缸里面摁!
尤月頓時尖叫。
可姜雪寧驟然之間下手,力道又極狠,豈是她慌神之間能掙脫得開的?
一時整個腦袋都埋進了水里!
屋里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跟著驚呼出聲。
周寶櫻先才端著的蜜餞都撒到了桌上,方妙更是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
就連蕭姝也是面色一變,豁然起身!
這時姜雪寧臉上哪里還見得著先前半分的和善?
整個人沒有一點笑意,渾身戾氣滋長,神情如被冰雪封凍了一般,只面無表情地把人往水里摁,任尤月掙扎,動也不動一下。
濺起來的水沾了她衣襟,她都不看一眼。
直到眾人驚慌之后反應(yīng)過來,要沖上來勸了,她才冷冷地把嗆了水沒了力氣的尤月拎了甩在地上。
尤月驚魂未定,已是面無人色。
她顫抖著伸出手來指著姜雪寧:“你、你,你——”
姜雪寧低了眉拿一旁的錦帕擦手,只道:“我怎樣?”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卻只平平地笑了一聲,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尤月,道:“我欺負你,要去告狀嗎?可我有長公主,有著戶部實缺的父親,你有什么?”
更別說還有如今人盡皆知的燕臨了。
尤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遇到了什么,更不敢相信姜雪寧竟然囂張無比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她想自己要反駁。
可迎著她那戾氣滿溢的雙眼,渾身都在打冷戰(zhàn)。
姜雪寧這時才不緊不慢地把目光向一旁同樣被嚇著了的姚惜轉(zhuǎn)去,深邃的目光里沉著淺淺的光華,口吻竟十分平和友善:“閨閣女兒家,都還未出嫁呢,就要攛掇著壞人清平名譽,毀人終身大事。小小年紀便如此惡毒,長大怎生得了?傳出去怕沒誰敢娶。姚小姐,您說是吧?”
姚惜這才醒悟過來,她竟是因張遮之事發(fā)作。
一時心底慌張,是又怕又恨。
可也不敢直視她目光,只躲躲閃閃。
姜雪寧還當(dāng)她敢用這般狠毒的伎倆,是有多大的膽氣呢,不想慫包一個,于是冷笑一聲,只把錦帕慢慢疊好放下,對眾人道:“你們慢聊,我有些乏,先回去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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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隨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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