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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小說網(wǎng) > 判官 > 第 102 章 歸期

第 102 章 歸期

普通人連車帶馬也要走上很久,于他們而則快得很,開一道陣門的功夫而已。酉時動身,頂多三刻就能到山頂,剛好夠煮一壺茶。

這本是數(shù)十年里再尋常不過的一剎,老毛的眼皮卻忽然跳了起來,莫名一陣心慌。

他聽見遠(yuǎn)山的鐘聲敲了第二下,“當(dāng)”的一聲。正要開口,就見塵不到腰間掛著的白玉鈴鐺輕磕出響,無風(fēng)自顫。

有一瞬間,他們主傀二人都怔了一下。

接著,老毛滿身的鳥羽虛影便炸了起來。因為他知道,這白玉鈴鐺是連著山坳那個陣的,輕易根本不會響。

一旦響了,就是大事。

他看見塵不到手握玉鈴闔上眼,因為傀和傀主的聯(lián)系,他跟著塵不到目睹了那座山坳周圍黑霧肆虐的景象——

兵荒馬亂,哀鴻遍野。

活物像被吸干的枯枝,在被黑霧包裹的瞬間變得干癟萎頓,倒落在地。

尖叫混雜著雞鳴狗吠響成一片,到處是四散奔逃的人,還有不知誰家的小孩無措地站在田道上,張著嘴哭嚎。而海嘯般席卷而下的黑霧就在他身后,近若咫尺。

老毛甚至忘了這只是他相隔千里看見的虛景。巨翅瞬間張開,似乎要替那些人擋下滔天災(zāi)禍。

那一刻的景象逼真極了。

他仿佛能感覺到颶風(fēng)掀開了他所有翅羽,黑霧遮天蔽日,迎面而來,墨色和鎏金巨翅即將鏘然相撞——

老毛瞇起了眼睛,卻沒等到預(yù)想中的沖擊。

……

黑霧剎止在了鼻尖前,濃黑表面隱隱浮動的淡金印記幾乎掃碰到了他,卻沒有真的碰到他。

那些景象就倒映在他瞳孔里,一瞬間拉長得猶如一百年——

他看見成災(zāi)的黑霧突然極速退開,像巨浪倒吸,自何處來回何處去。

那黑霧來處是山坳,而陣局的陣眼是塵不到本身。

災(zāi)禍不會無端消散,陣局也不會平白倒轉(zhuǎn)。是塵不到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將那些奔涌四散的統(tǒng)統(tǒng)收束回去。

這是最快的辦法,也是當(dāng)下的唯一。

因為除了塵不到,這里再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壓下那樣滔天的禍?zhǔn)铝恕?

所以老毛最初是慶幸的,還松了一口氣。

塵不到修化過數(shù)以十萬百萬計的塵緣,剛剛這一場,不過是其中之一。難雖難,卻無傷根本。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他想起那層隱隱浮動的淡金色印記是什么了……

那是天譴啊……

山寺的鐘敲了第三下,這在漫長的世間不過是一個須臾。

須臾間,天翻地覆。

松云山上烹著的那壺茶,他們喝不到了。

***

彼時,鐘思在百里之外牽馬入城關(guān)。

那是歲終之月,到處都在祭祀百神。城里撤了宵禁,臘市剛擺便紅火熱鬧,燈籠長長一串,掛了滿城。祭神的面具懸在高桿上,跟塵不到下山所戴的有三分相似。

收到卜寧傳書的時候,他正停在某塊攤前挑揀著稀奇玩意,那罐石料特別的棋子就是要捎給卜寧的。

但他展開金紋紙箋的時候,棋子卻翻了滿攤。

他把牽馬繩拍在攤販胸口,匆匆丟下一句“送你了”,便轉(zhuǎn)步去了城墻背處,連城都來不及出就開了一道陣門,直通塵不到所在的地方。

他在那端落了地,便再說不出話。

他不足5歲上了松云山,及冠之年下山,進(jìn)過的籠送過的人遍數(shù)不清。直到那天看見師父他才知道,原來世間塵緣那么多……

多到聚集在一起居然望不到邊,多到能把千傾山林變成魍魎煉獄,把仙客拉進(jìn)穢土,從人人敬重到避如蛇蝎,好像只是一瞬間。

多到……他覺得自己十多年來好像什么也沒學(xué)下來。否則怎么會掏盡所有,也沒能讓師父身上的塵緣消減分毫。

通傳的信箋再飛不出山,符紙還沒成形就在黑霧里皺縮成灰,落進(jìn)早已枯焦的荒草里。還有卜寧的陣石被碾成細(xì)末,夾在風(fēng)里。

他什么也顧不上。

不知道誰來了誰走了,誰還沒能收到消息,誰又加進(jìn)了陣局。他只近乎機(jī)械地試著自己所知的所有方法,然后在泥沙塵土和粘稠的濕霧里回了一下頭。

他對著誰說了句什么,似乎還苦笑了一聲,乍看上去一如往常。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么。

只在許久之后,聽見了身后卜寧沙啞的回答。

卜寧說:“……師父教過我一種陣?!?

那句話其實很輕,輕到卜寧可能根本不想說出來,但鐘思聽見了。哪怕那天發(fā)生的所有都像夢一樣模糊不清了,他都記得那句話。

他盯著卜寧毫無血色的臉:“哪日教的,什么陣。”

卜寧答道:“下山前……封印陣?!?

那是塵不到教會他的最后一樣?xùn)|西,跟以往教的任何一個陣局都不同。那個陣陣眼就落在死門,幾乎不留余地。

卜寧當(dāng)時說:“師父,這陣太兇,怕是平生都用不上。”

塵不到回說:“那倒是件好事。”

但他良久后又看向卜寧補(bǔ)了一句:“不是從小就愛留些后著么,就當(dāng)這是我送你的一個?!?

“師父不怕我用錯了時候么?”

“你天賦靈竅,一點(diǎn)便通。該用的時候,會知道的?!?

師父沒說錯,該用的時候,他真的知道。

但他寧愿不通靈竅、不知道。

那個剎那他甚至想,當(dāng)初臨下山前塵不到忽然決定教他這個陣,是不是早已料見到了什么……

曾經(jīng)鐘思就常蹲在練功臺前的高石上,吊兒郎當(dāng)?shù)負(fù)u著食指說:“都說師父陣法、符咒、傀術(shù)樣樣精通,皆修到了頂,唯有卦術(shù)平平。但我總覺得不然——”

他總說師父說不定比某些書呆子師兄天賦還高,早早料見過太多東西,諸事盡在股掌中,又或者懶得盤算,畢竟諸法無常,生死由天。

鐘思自己就是后者,他嘴邊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水走船行,且行且看,不強(qiáng)留”。

但那一天,他聽見“封印”兩字,卻說了“不”。

后人都說老祖鐘思情淺少執(zhí),一生灑脫。卻沒人知道,他在那一天說過多少次“不”。

也沒人知道,那個萬事都是撇嘴一笑的人,最終不得不在封印大陣上拍下第一張符紙時,眼睛有多紅。

他和莊冶其實本不會耗盡靈神,因為直到最后一刻,塵不到都盡一切可能壓著所有能壓的,霜鋒劍刃皆強(qiáng)拗向內(nèi)。

他們之所以受了重創(chuàng),是因為在封印末端,意念模糊不清的時候。他們下意識將鎮(zhèn)壓轉(zhuǎn)成了的回護(hù),跟著承了幾分封印大陣的效力。

可能是霧太深濃、血海蜿蜒,他們總記得那天陰風(fēng)暴雨,愁云慘淡,整個世間都是灰黑色的。

其實不是。

塵不到識海模糊前的最后一刻,抬眸朝天上望過一眼,就像曾經(jīng)在松云山頂倚門望過的無數(shù)眼一樣。

那天月如彎鉤、繁星滿穹,是個少有的晴夜。

他很少會記日子,但他記得那天是臘月初一。

凡間萬戶開始掛燈祭神的時候,最是熱鬧。不過他會記得那天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二十多年前的臘月初一,他在一片尸山血海里領(lǐng)回來一個人。.

那人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對他說:“山下的人常提生辰,那天有人問我,我說我生在臘月初一?!?

短短一句話,忽然就成了往后牽掛。

其實那天,就算聞時沒回松云山,塵不到也打算好了要去看他的。畢竟是生辰,一年一日,一生不過數(shù)十年。哪舍得讓那人孤零零地過。

他寫了紙箋,說好了要回去的。

怎奈松風(fēng)明月三千里,天不許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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