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捏了個一模一樣的傀,讓對方死后又繼續(xù)跟了他一千年。
相比而,這位姓羅的友伴就慘多了。直到被扎成對穿才明白,喊了那多年的老友,并不是少年時候認(rèn)識的那個張正初……
而是張家老祖宗,張岱。
張岱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以及靈相即將逸散的味道,像嗅著即將開蓋的食物,神情里有四分癲狂、五分貪婪。就連最初的畏懼和緊繃,都不那么明顯了。
“師父……”他用的明明是張雅臨的嗓音,卻莫名嘶啞難聽。他盯著謝問,語氣古怪地叫了一聲,又立刻道:“哦不對,除了山上那幾個令人艷羨的寶貝親徒,沒什么人有資格叫師父。我想想……我還是叫祖師爺吧。”
“祖師爺,你脫離世間太久了,可能不大清楚?!彼麊÷曊f:“再不起眼的人,練上一千年、學(xué)上一千年,也是個人物。張家,不是那么好客的。來了總得留點(diǎn)什么?!?
謝問掃過滿庭院的慘相,從張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cè)臉和微垂的眸光,看不出他有什么豐沛的情緒。
從千年之前就是這樣,張岱每次見到他從松云山巔下來,總是帶著半神半鬼的面具??床灰娔?、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如云的袍擺和沉靜無塵的眸光。
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常說,那抹眸光里總含著悲憫。
張岱最初是信的,懵懵懂懂地跟著夸耀、崇敬。后來就想明白了,悲憫這個詞,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
你看,他修最絕的道、無情無欲、無掛無礙,他住在罕有人至的高山之巔,下到塵世間,連模樣都不愿意讓人看見,他是半仙之體,本就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層。
這樣的人,談什么悲憫。
就像此刻,庭院里尸骸遍地,里面是他的后世門徒,還有他曾經(jīng)當(dāng)做寶貝養(yǎng)在山里的親徒。
可即便這樣,他看過去也只是微垂了眼眸而已,連難過都不會有。
有什么值得后人惦念的呢?
確實(shí)只該不得好死……
雖然這么想著,當(dāng)謝問轉(zhuǎn)眸看回來時,張岱還是下意識變得緊繃起來,頸側(cè)青筋畢露,那是一種不可抑制的畏懼。
“你剛剛說什么?!敝x問的眸光從他身上掃量而過,看到了他關(guān)節(jié)扭轉(zhuǎn)的手腳,“變成人物?”
那目光其實(shí)不含什么。聽在張岱耳里,卻像是最鋒利的刀貼著他的臉,用寒刃給了他幾巴掌。
張岱臉色猝然變了,漲得青紫,眼里癲狂的意味又濃重許多。
他充血的眼珠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謝問,咬著牙嘶聲說:“我這樣……我這樣又是誰害的呢?我本可以善始善終,一輩子當(dāng)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山下外徒,入籠出籠,穿巷過市,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想渡的人,如果可以好好過完那一輩子,好好入輪回,誰又想變成這副模樣?!”
謝問:“你覺得是誰害的?”
這一句反問,讓張岱的氣息猛地急促起來。他嗬嗬喘了幾口氣,哽了好一會兒沒能答話。許久才厲聲道:“因?yàn)槟悴豢暇任遥 ?
“你不肯救我……”張岱喉嚨里滾了一下,“我請你救我,但你想都沒想就遣我走了。我——”
我想求你,想給你磕頭。
你卻招來長風(fēng)抵著我的膝蓋,連求的資格和余地都不曾給我……
張岱最終也沒能說出這么卑微的話:“——我明明救了人,憑什么?憑什么是這種下場?!”
他明明救了松云山下的人,卻落了個天譴加身。他帶著滿身孽債世世不得好死的印記,去求這個人幫忙。卻只得來一句“既然做了就受著,債還清了,自然就解了?!?
他后來所有的茍延殘喘與掙扎,所做的那些危險、瘋狂又荒唐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源頭,都是這句話。
謝問聽了這句話,垂眸看著他說:“那我也替柳莊那些人問一句憑什么,憑什么他們該是那種下場?”
“那是情急。”張岱說,“那是情急之下我踏錯一步而已?!?
謝問卻搖了一下頭。
他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么。最終目光掃過張岱赤紅色的眼珠,沒了開口的意思。
張岱心里的不甘和憤怒卻更甚了。
他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這種目光和這種神情,仿佛對著他就無話可說,不屑于多講一個字。
這幾乎戳到了他最深、最不可說的痛處。
他不過是不服命而已。
他生于微末,尚未記事就成了村頭田埂上無人要的棄子,沒有爹娘無名無姓。松云山下那個村子多姓張,他被一個鐵匠撿拾回去,給間茅屋、給口吃的,就算個人了。都說這是恩,他也認(rèn)了。但他不覺得自己算個人,他連個好好的名字都沒有,喚起來跟叫貓叫狗叫那些牲畜沒什么兩樣,怎么算是人?
后來他聽說山上有個神仙客,常給村里布施,護(hù)著一方兇吉。一些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的可憐兒留在山腳,就能算那個仙客的外徒,可以跟著學(xué)一些本事。
于是他成了眾多外徒中的一個,給自己改了名字叫張岱。岱,群山之宗。
他比誰都勤勉、比誰都用力,學(xué)得不夠甚至?xí)狭硪粋€叫張齊的友伴,偷偷摸上山間去。他哄著山上那些所謂的親徒,削尖了腦袋,就為了多學(xué)一些、多懂一些,興許哪一天,就能越過那道山門,堂堂正正地住進(jìn)山腰了。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奮進(jìn)一點(diǎn),做些大事讓山上的人看見,他就能再上一層。
后來他才明白,那不過是癡心妄想。
仙客高高在上,哪里看得上他們這樣的螻蟻凡夫。
與其仰賴那些虛無縹緲無心無情的人,不如靠自己。他想要從不起眼的螻蟻,一步步爬到人上人。他想受人拜謁、受人敬仰,想站在山巔,擁有半仙體、壽元無疆。
有人可以,他憑什么不行?!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可以做的事也太多了?!睆堘氛f,“我只是一步踏錯而已,就要早早地埋于黃土,這一輩子所有的努力都一筆勾銷,全部重頭再來!凡人以靈相入輪回,我會在輪回里變成什么呢?草木蟲魚?飛禽走獸?”
他喘息著,嗬嗬笑了兩聲,神色卻嘲諷又冷漠:“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漫無目的地活著、死去、活著、再死去。太卑微了?!?
太卑微了啊……
“你說,我債還清了,就解脫了?!睆堘贩磫柕溃骸敖饷撛谀??我身上是天譴的印記,我就算輪回成人,一步一步努力地活著,依然是不得好死的命。還是一筆勾銷,還是重頭再來。憑什么?”
憑什么呢?
只要想想這個過程,他都覺得痛苦又絕望,無窮無盡,不比地獄好受。
所以他不甘心!
他是真的不甘心,人之常情。
他也不是直接走到這一步的。他曾經(jīng)也試過別的方法,他去求塵不到,明明半仙之體能承受的遠(yuǎn)超肉體凡胎,明明塵不到只要沖他稍稍漏下一些悲憫,幫他擔(dān)去一些。他就不用走到這一步。
誰都不用走到這一步!
但是塵不到?jīng)]有幫。
他只能自己找辦法,試著洗掉那些天譴,結(jié)果差點(diǎn)失控把命直接搭進(jìn)去,天譴也沒能洗干凈。
他也曾經(jīng)想過就這樣吧,索性認(rèn)了命。
但當(dāng)他眼睜睜看著那個總跟著他、連改天換命都陪著他布的小個子張齊因?yàn)樘熳l早早慘死,他就真的怕了。
他當(dāng)然知道邪術(shù)虧損德行,而且是大損,但沒辦法……
他是被逼的,他無路可走了。
張岱看著謝問,忽然生出一股子沖動。就像明知前面是萬丈斷崖,也想探頭去看一眼。說不上來是挑釁,還是為了說服自己:我不怕你,我已經(jīng)不再畏懼你了。我活了上千年,換了無數(shù)皮囊,從無數(shù)人身上又吸納著新的東西,我早就不是當(dāng)初那個空有天資的山外弟子了。
他咽下口中泛起的血腥味,對謝問說:“你知道我曾經(jīng)想過多瘋狂的法子嗎祖師爺?”
說完他便笑了起來,唇間還沾著血。
塵不到剛被封印的那一年,封印之地幾乎無人敢靠近。
后來不知哪日流傳了一種說法,說封印之地不見了,任憑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那處地方了。任何人走到那附近就會迷失方向,繞上幾圈,就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像被人藏了起來,藏在一個誰都打擾不了的地方,消失在了世間。
有人嘗試過,發(fā)現(xiàn)確實(shí)如此。于是慢慢的,就再也沒有人去找了。
就當(dāng)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已經(jīng)煙消云散,再沒留下任何痕跡。
但其實(shí),那些話是張岱最先說出去的。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在那周圍打轉(zhuǎn),想盡辦法試著進(jìn)入那塊封印之地,他找過一些幫手……也抓過人,囚困、詰問。
他的目的很明確,他想活著,想長久地活著。他這具凡人之軀承受不了那些天譴,但半仙之體一定不一樣。
山上那位仙客已經(jīng)死了,比他這個帶著天譴的還慘烈,永世不得入輪回。
他只是去拿一副無主的軀殼而已,算不上邪術(shù)。
他曾經(jīng)瘋了似的執(zhí)著于獲得那樣的軀殼,想著一步到位,從此無憂。
后來才意識到,他可能還是癡心妄想。那地方藏得太深了,鎖得太死了。也許他永遠(yuǎn)都進(jìn)不去。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凡人的身體將就著,靠籠渦補(bǔ)養(yǎng)著。
靠著這種方法,他已經(jīng)活了一千年?;蛟S再來一千年、三千年乃至萬年,也未必不可期。
他已經(jīng)不再執(zhí)著于那個半仙之軀了。
只是偶爾……在他虛弱至極、趴伏在地,吸著各地籠渦傳來的煙霧時,會生出一絲絲遺憾來。
可能正因?yàn)榇?,他依然惦記著那塊地方,盤踞在那里,不給其他任何人肖想的機(jī)會。
滄海桑田,變幻萬千。
百年千年之后,人們甚至就站在那塊地方上,也認(rèn)不出來了。甚至包括本該在陣中不得解脫的那個人自己。
千百年來,張岱久居上位,享受著這種拿捏別人情緒的感覺。以至于這一刻,他想壓下畏懼,在面前這個人身上也試一試。
他期待著對方問一句“什么瘋狂的法子”,然后他或許會透露一點(diǎn)關(guān)于封印陣的事情,也許不會。
但他必然會享受到這個過程。
誰知謝問只是俯看著他,說:“我差不多知道了,你剛好可以省點(diǎn)口舌?!?
張岱:“……”
他早已習(xí)慣了自己掌控大局的感覺,習(xí)慣到甚至有點(diǎn)得意忘形。以至于他幾乎忘了,曾經(jīng)這個人、乃至松云山上那幾個親徒一脈相承的做派——
能讓他們費(fèi)心的從來只有事,能絆住他們的根源也只會是事,牽連眾多的那種事……
從來不是某一個人。
不會是別人,也不會是他。
意識到這一點(diǎn)的剎那,張岱悚然一驚,忽然覺得不對勁!
就好像有人故意放了他一馬,讓他回到本家,故意讓他激起深埋多年的數(shù)十道陣局,故意等他說這些話!
他頭皮嗡地一麻!
就見謝問拂掃開地上的碎石草屑,風(fēng)聲、撕扯聲與爆裂之聲遽然響起,像鋪天蓋地的海潮,瞬間將他淹沒。
張岱猛地轉(zhuǎn)頭望去,庭院里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數(shù)百根長刺依然直指天際,卻并沒有貫穿任何一個人!就像有誰在大陣啟動的剎那就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憑借著更為強(qiáng)勢的威壓,改換陣局,平地挪移!
所有原本該被刺穿的人,都安然無恙地站在長刺間隙里。各家元老手中傀線大張、符咒加身、瑩藍(lán)色的陣法靈線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巨圈,將眾人包裹在其中。
卜寧手里拿著圓石,一人鎮(zhèn)于陣眼之處。他腳下是靈神的脈絡(luò),以他為中心,疾電一般朝四周圍散開,像是帶著尖勾的利爪,一把攥住了整個張家。
他所鎮(zhèn)著的地方,崩塌的泥沙自黃泉地底而來,填平了所有溝壑,讓每一個站在上面的人穩(wěn)如泰山!
九天之上,聞時站在一根削頂?shù)募獯躺?,兩手的傀線如一張只有骨骼的巨傘,縱橫交錯切割了張家上方的整片夜空!
每根傀線都栓系在那些如山的鎮(zhèn)宅之靈上,在那之上,是他同時操控的四只戰(zhàn)斗巨傀!
所謂的尸骸遍野都是假象,是面前這個人不知什么時候給他布下的障眼術(shù)。
都說祖師爺塵不到在用陣上也是鼻祖,哪怕是卜寧的陣,他也只需要幾根枯枝、幾枚圓石就能改天換地。
張岱從來沒有真正領(lǐng)會過,直到這一刻,才感覺到冷汗如雨而下。
而他意識到的那個瞬息,天翻地覆——
深埋地底百千年的數(shù)十重陣局在各家家主元老的齊力之下,悍然拔出!陣石爆裂聲接連不斷,每破掉一個陣,便是天崩地裂的動靜。
偏偏這些動靜被隱匿在張家地界之內(nèi),就像在一個倒扣的玻璃罐中炸山炸海。比常態(tài)下的震蕩大十倍有余。
而卜寧腳一踏地,更加遼闊足以籠罩四野的大陣從他腳下蔓延開去,像陡然鋪開的江河!
張岱沒能明白他這道陣的含義,只感覺陣光極速漫蓋過來——
與此同時,金翅大鵬鳥從聞時身后高唳一聲,張開巨大的雙翅順流直下,聞時跳離長刺頂端,落于大鵬鳥背時,兩手一拽。
數(shù)十個捆縛在他手里的鎮(zhèn)宅之靈,在那剎那被雪白的傀線絞殺殆盡,帶著巨大的呼嘯聲,消散與夜空里。
張岱只看清了聞時俯沖直下時,冷如霜雪的眼睛。
而下一瞬,他連眼睛都看不到了。
因?yàn)橹x問抬手,隔空擊了一下他的頭頂。
千刀萬剮、生剖人心不過如此!
那是靈相被人強(qiáng)行從軀殼里拽離的感覺。像有無數(shù)人攥著銹鈍且布滿鋼刺的刀刃,摁著他,從頭到腳,自每一寸皮膚捅進(jìn)來,再拉扯著撕出去!
每一下,那些鋼刺都會帶出血肉,細(xì)細(xì)密密,痛不欲生。
張岱尖聲慘叫著,卻聽不見自己的叫聲。
某一刻,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不,是張雅臨的身體癱軟地倒在地上,他而卻半昂著頭。
那是他的靈相幾乎要脫離軀體了。
于是他在急促的喘息和尖叫中,艱難地攥緊手指,將指尖猝然插入地下!
本家這里是他精心補(bǔ)了多年的巢穴,地底每一寸都連通著八方四處的籠渦,他在虛弱之時便會靠那些緊急補(bǔ)養(yǎng)一些,茍延殘喘。
這些年,越來越頻繁。甚至光是香爐都不夠了,他常把自己整個兒埋進(jìn)那些黑霧泥沼中,在最陰濕晦暗的地方,求一個永生。
但這一次,他手指插入地底下時,卻沒有感受到熟悉的、帶著陰濕和愁怨氣味的那些黑霧。
而是碰到了光。
那是淡藍(lán)色的陣光,溫暖、明亮。
但他碰到的瞬間,卻像是被灼燙了一般。其實(shí)那種痛他是感覺不到的,因?yàn)檫h(yuǎn)遠(yuǎn)不如靈相上的痛。
但他還是本能地縮了回來。
到此時,他終于明白卜寧剛剛那浩如江河的陣局是為了什么了,為了將他困鎖在這一畝三分地、為了擋住他遁入地底的路、為了讓他再也觸碰不到那些供養(yǎng)他的東西。
可惜了。張岱想。
原本連通籠渦,能給他們再弄些麻煩的。
但是沒關(guān)系……
一切都發(fā)生在須臾之間——
聞時帶著傀線和長風(fēng)猝然落下的時候,清瘦的手指抵了一下地面。那低頭的瞬間,他看見本該靈相爆裂立斃當(dāng)場的人,埋于黃土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
那是傀師常用的動作,聞時對這極其敏感。
他下意識覺得張岱在招傀。
但下一秒他就意識到不對!
這種垂死狀態(tài)怎么可能去控傀?控傀也起不了絲毫作用。
“啊啊?。?!”
遠(yuǎn)處正在拔除疊陣的人群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聞時擰眉望去,就見一個年輕小輩捏著自己的手腕跪倒在地。僅僅是一個瞬間,他鮮活的臉色就枯敗下來,像瞬間干癟的鮮花草木。
“怎么回事?!”
僅僅是問話的工夫,人群里又傳來幾聲慘叫。接連好幾個年輕人猝然倒地,同樣捏著手腕,同樣像瞬間干癟的花木。
接著是更多人……
不足一秒的時間里,整個張家庭院內(nèi)倒下去了百來個!
于此同時,本該瀕死的張岱卻忽然煥發(fā)了蓬勃生氣,靈神在眨眼之間暴漲數(shù)百倍,遠(yuǎn)超任何一個正常人!
就像那些小輩的勁力全部被他吸納到了自己這邊。
震蕩的地面驟然止息,庭院內(nèi)出現(xiàn)了不足半秒的死寂。接著,滿場嘩然。依然站立著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變故激怒了。
吳茵一把拽起面容枯槁、毫無生氣的吳文凱,掩到身后。凌然出手,直奔張岱而去!
楊家的符咒帶著千軍萬馬之勢,轟然直擊張岱頭頂——
但是發(fā)出慘叫倒下的卻是她身后那些枯萎的年輕人,獻(xiàn)血從他們頭發(fā)縫隙里滲透出來,沿著臉頰蜿蜒直下,形容可怖。
原本攻勢正盛的那些人看到這一幕,猝然剎步,強(qiáng)行收住攻勢。腳步在沖擊之下連退數(shù)丈!
眾人急喘著,不敢貿(mào)然再動。
聞時卻在那一刻冷然出手!
他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看明白張岱的把戲——
張嵐姐弟當(dāng)初看到“張正初”給每一個有天資的孩童點(diǎn)符水,下意識想到的是傀術(shù)中的定靈。以為“張正初”試著給那些小孩埋下隱雷,為了某日需要,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那些點(diǎn)過符水的人變成自己的傀。
后來他們悄悄探查過,發(fā)現(xiàn)那些被點(diǎn)過符水的人,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傀的跡象,便以為是冤枉了爺爺,就此作罷。
現(xiàn)在看來,“張正初”確實(shí)動了手腳,也確實(shí)跟定靈有關(guān)。
只不過,他走的是反路——
他不是要將那些人變成他的傀,而是要在危急關(guān)頭,將他自己變成那些人的傀。
眾所周知,傀本身是危險的存在,在瀕死掙扎之際,會反向吸納操控者的靈神。如果不以鎖鏈壓制,威壓又不足以碾壓式地震懾對方,很可能被傀反噬一遭。
張岱現(xiàn)在所做的,就是這件事!
因?yàn)樗切┤遂`神相通又不被壓制,此刻落在他身上的攻擊,全部都會牽連到那些枯萎跪地的年輕人。
“畜生!”在場的其他傀師也回過味來。
林家家主嘶聲叫罵著。
張岱周身流瀉著蓬然的靈神,又因?yàn)榧母剿?,全然無懼地笑了一聲,嗓音像磨了砂紙:“我鉆營千年,最會的,就是如何讓自己活——”
話未說完,他忽然聽見了一道很輕的嘆息,還裹著笑。
至于是嗤笑還是別的什么,他已經(jīng)無法去想了。
因?yàn)樗牭絿@息的下一秒,就感覺自己肩上落下一只手。那只手長而枯瘦,像隆冬雪林里的枯枝,看上去很輕,壓下來的時候卻猶如寒山百里。
他聽見自己身體里發(fā)出“咔嚓”幾聲脆響,伴隨著劇痛。等他反應(yīng)過來時,他已被壓得跪立于地,沒有對著某個具體的人,而是對著庭院那些干枯倒地的后生,對著正西方。
判官最早的書里寫過,正西代表亡者,朝向的是已故魂音。
“你當(dāng)年要跪我,我說不必?,F(xiàn)在想想還是漏了一句,你該跪的人在那邊、該還的債也在那邊?!敝x問的嗓音響在他耳側(cè),“抬頭看著——”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另一只手落于他頭頂。
也許只是隔空撥了一下,張岱便感覺力如千鈞。他只能仰著頭,看著正西方的天際。
而下一刻,另一個人如寒芒出鞘,悍然而至。
無數(shù)道傀線捆扎過來,像枷鎖一樣縛住他的全身。張岱來不及反應(yīng),只看到白影一晃,額頭就被人猛力敲擊下來。
當(dāng)——
那是真正的、完整的定靈術(shù),能將活人收納為自己的傀。
而對他敲出這一擊的,正是聞時。
傳說,聞時最為巔峰的時候,可以同時駕馭十二只戰(zhàn)斗巨傀,而且不用捆縛鎖鏈。威壓浩瀚如海,從不擔(dān)心反噬。
但是……
但是……
張岱忍著腦中巨震帶來的痛苦,嘶聲開口:“現(xiàn)在的你連蝰蛇都捆著鎖鏈,而我身如百人,你憑什么空手縛我——”
“憑我給他當(dāng)鎖?!敝x問的聲音沉靜入耳。
下一瞬,威壓鋪天蓋地,撞得張岱五感盡失,周遭仿佛一片空白!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影,只有持續(xù)而尖銳的鳴聲在耳蝸里嗡鳴。
“我就是想活著,這有什么錯……”張岱在極速的衰敗中喃喃了一句。
他聽見聞時說:“錯在現(xiàn)在的你,根本不該活?!?
……
那股威壓太過強(qiáng)勁,周遭其他人也陷入了熾烈到炫目的白光中。那些枯槁的人感覺手腕上有什么東西鏘然截斷,靈神如涌泉一般汩汩流回體內(nèi)。
那個瞬息,他們恍然聽到了哪座山上的清風(fēng)松濤聲。
而當(dāng)他們瞇著眼睛,從炫目的白光中恢復(fù)過來,便隱約看見聞時曲起的手背,重重?fù)粝驈堘返男呐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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