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是下意識的,問完聞時才反應過來,想收卻已經(jīng)收不回了。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有著什么樣的表情,也許是皺了一下眉,也許帶著淺淡的自嘲或懊惱,也許只是單純地等一個答案。
謝問看了他很久。
某個瞬間,他幾乎就要說點什么了,因為他低聲重復了一句“比如……”
但說完這兩個字他便沉默下來,良久之后才又開口。
“比如想看看你什么時候才會想起自己有個師父,想聽聽你會不會有什么當面不好說的壞話?!?
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改了語氣,手指輕輕推抵了一下聞時的肩。
等聞時反應過來的時候,位置已經(jīng)換了。拐角后的山道依然很窄,他走在前面,謝問則跟在身后。
那句答話聽起來稀松平常,又因為那段良久的沉默顯得像句假話。
聞時想回頭看一眼謝問的表情,但他知道就算這時候回頭也看不出什么。
所以他只是偏了一下臉,便抬腳往前走。
走了幾步,才開口說道:“我沒什么壞話不能當面說?!?
謝問跟在他身后,隔了很久才笑著回了一句:“也是?!?
也是……
真正不能當面說的,沒有一句是壞話。
“師弟?!辈穼幍穆曇魝鱽怼?
聞時抬眼看過去,看見他領先幾步,停在了前面一處石臺上。他望著這邊,忽然問道:“你怎么了?”
聞時怔了一下,大步走過去:“什么?”
卜寧打量著他:“你剛剛看起來有點……”
“有點什么?”
有點孤獨。
卜寧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因為只是一個抬眼,那些情緒就從聞時身上消失了,像大雪下的頑石和朽木,封得嚴嚴實實。
“沒事?!辈穼帗u了搖頭。
聞時有些疑惑,正想再問,余光卻看到了身側的場景。
他怔忪而茫然地轉身看過去,便再也挪不開眼了——
那是一片浩大而不知盡頭的荒原,被濃稠的黑霧包裹著,像看不到灘涂的江海。
他們現(xiàn)在所站的石臺,就正對著這片地方。
明明相隔不遠,卻像是兩個世界。
他們背后的山石上青苔密布,藤蔓叢生、有不知多少年的老松盤踞于縫隙之間,蔥蔥郁郁。
而他們面前的黑霧里卻寸草不生,目之所及皆是死氣沉沉。
這兩個世界之間,就像隔著一塊透明的屏障。那些黑霧像游云一般浮散流動,卻始終不會越界過來,總在經(jīng)過石臺邊緣時就繞了彎。
謝問在聞時身后剎住步子,目光也落在這片浩瀚的黑霧里,深深皺起了眉。
緊隨其后的老毛和夏樵也是滿臉難以置信,只有張嵐和張雅臨脫口而出,低低驚呼道:“籠渦!”
但他們說完就反應過來,改口道:“不對,不是籠渦。”
雖然都是黑霧四溢無法消散的地方,乍看起來有六七分相似,但這并不是他們應對過的那種籠渦。這比籠渦大多了、也濃稠多了,像許多個籠渦的聚集地……
那一瞬間,張嵐心里閃過一個詞——
源頭。
但她下一秒就被這個詞背后的含義嚇到了,越想越惶恐,于是噤聲不語。
不論這是籠渦也好、不是也罷,都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松云山的東西。
聞時從沒在松云山里見過這般場景,于是皺了眉低聲問道:“這是哪兒?”
卜寧低垂著眉眼,目光從薄透的眼皮下投落在那片黑霧之中,不知正透過黑霧看著其中的哪一點。
“認不出來了吧?”卜寧抬手朝黑霧深處指了一下,說:“那邊是清心湖?!?
聞時睜大了眼睛,近乎茫然地看著那片沒有盡頭的黑暗。
“清心湖?”他啞聲道:“你說這里……是清心湖?”
“是。”卜寧指著腳下的石臺說:“這塊石臺就是正對著湖心的那個。你和大師兄在這里對著湖心練過傀術,鐘思也在這里畫過符。師父有時候從山下回來,也會繞經(jīng)這里……”
說這些的時候,聞時腦中閃過了一幀一幀畫面,清晰如昨。
他還記得清心湖里游魚萬千,每到夏季的雨前,山坳里潮而悶,湖下的游魚便會跳上湖面,驚起漣漪,一圈一圈相套著。
莊冶傀線甩不穩(wěn),有陣子常邀他來這處石臺,以那些跳躍的游魚為靶,從天色悶青,練到雨落下來。
那個傀線甩得很輕,只練操控,不加任何力道。彈到游魚身上,不比雨重,只會讓它們囫圇甩個尾。
倒是鐘思不守規(guī)矩,經(jīng)常半途過來插一杠子。他不敢給聞時搗亂,就瞄著大師兄。只要莊好好一甩傀線,他就背著手偷偷捏符。
于是那些游魚總在被傀線彈中的前一刻,朝旁邊輕輕一扭。
所以莊好好的戰(zhàn)績總是很慘烈,在聞時百發(fā)百中的對比下尤為要命,經(jīng)常弄得莊好好懷疑人間。
但他沒什么爭強好勝的心思,只會納悶半晌,然后慨然一笑說:“師弟果然厲害,我還差得遠?!?
而聞時總會在最后一下讓傀線臨時改道,把躲在某處的鐘思捆成蠶蛹拽過來,拎給大師兄賠禮道歉。
但結果往往是大師兄又被鐘大忽悠訛上一頓,訛完還說好。
還有數(shù)不清的時候,聞時跟著塵不到下山,常會走這條路。因為有這片廣渺的湖泊在,比另一條山路多些生氣。
山風吹過樹葉,聲音是沙沙的。山里的雨聲也是沙沙的。
他們每次途經(jīng)這里,都會聽一路這樣的聲音,好像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
有一次塵不到告訴他,之所以當初選擇在松云山落腳,就是因為這片湖靈氣充沛,能讓人靈神安定。
聞時所有關于清心湖的記憶,都是安逸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