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老毛拎了個小箱子跟在后面,問道:“你要出門?”
謝問朝箱子瞥了一眼,點頭說:“對,有點事要辦?!?
夏樵探頭好奇道:“謝老板你也出遠門?走高鐵么?”
謝問:“那倒不是,我不愛坐那個,老毛開車?!?
老毛還會開車吶?
夏樵感覺自己眼拙了,畢竟老毛長得特別……古樸。
他又默默縮回了頭,感覺話到這里就差不多了,再多問就有點逾越。不過謝問倒是提醒他了,火車飛機坐不了,還可以叫車嘛!
就是這個費用……讓人害啪。
謝問雖然答完了話,卻遲遲沒動身,一只手理著手套,另一只在手機上敲著什么。聞時看了他一會兒便回過身來,遲疑兩秒,又轉回去問了一句:“你去哪邊?”
謝問在手機上劃拉了一下:“連云港那邊有個桃花澗。”
什么???
老毛一臉懵逼,畢竟下樓前,他們的目的地還是天津桂莊子,那地方地圖上都找不到。
同樣懵逼的還有夏樵,但他只懵了兩秒就沖了出來:“謝老板你也要去連云港?”
謝問從手機上抬起頭,卻看的是聞時:“怎么,你們也是?”
聞時還沒吭聲,就聽見夏樵點頭說:“對,不過不是去桃花澗?!?
他們要去兩個地方,一個是過去的板浦,那是當年沈家真正所在的地方。另一個跟板浦有些距離,叫小李莊,是李先生的家。
雖然這兩處跟桃花澗聽起來不在一起,但至少大方向是差不多的。于是沒有身份證的民國遺老和傻子弟弟順理成章搭上了順風車。
謝問耐心相當好,甚至給了夏樵去小區(qū)門口買手機的時間。
小區(qū)門外那條不算熱鬧的街上有幾家連著的手機體驗店,夏樵速戰(zhàn)速決,抄著自己的身份證去給他哥搞了個手機,還搞了張卡。
聞時和謝問站在街這邊,等著老毛把車從底下車庫開出來。
夏樵拎著袋子從店里沖出來的時候,聞時拉開了后座的門。彎腰坐進去之前,他扶著車門忽然問了謝問一句:“你真要去連云港?”
謝問進副駕駛的動作停了一下,抬眸看向他,“你為什么覺得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就意味著謝問故意說了這個目的地。
可他為什么覺得謝問會故意說這里?
這問題更沒法答。
恰逢夏樵撲到了車前,顯擺著手里的袋子。聞時催了他一句“上車”,便低頭坐進了車里。
夏樵不明所以,摟著袋子老老實實窩在后座。
最開始還沒什么,等到車門關上,車子開出去一段距離后,他終于在這個封閉的小空間里,感覺到了一絲微妙。
硬要形容的話,跟凌晨四點的客廳有點相似。
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不敢亂出聲打破那份詭異的安靜,只得低頭鼓搗新手機。
***
最近多雨,車快開出寧州地界的時候,外面又拍起雨點來。
前座的人手肘靠在車窗邊沿,支著頭,很久沒有動過,似乎已經睡著了。聞時靠在后座上,也感覺到了一絲困倦。
正要闔眼,手臂就被人戳了一下。
他轉過頭,看見夏樵把手機遞過來,悄聲說:“哥,來錄個指紋。”
本來為了聞時方便,夏樵不想設鎖屏的,考慮到他哥秘密太多,還是決定加個指紋鎖。
錄完之后,夏樵用聞時手機給自己打了個電話,又把手機遞給聞時說:“最好還是記一下你自己的手機號碼?!?
聞時:“多少?”
夏樵一邊新建聯系人,一邊報著號碼:“181xxxx3330,還蠻好記的?!?
怕吵到前面睡覺的謝問,夏樵說了句“看信息”,便沒再出聲,哪些東西怎么用,全都用信息的形式發(fā)給聞時,這樣他就算忘了,也有地方查。
夏樵在寫說明書的時候,聞時切著界面熟悉了一下,然后點開了聯系人,里面空空如也還沒添人。
倒是聊天軟件里,夏樵記得加上了自己和周煦。
前座的人動了一下,似乎睡得很輕,換了個姿勢,還悶悶咳了兩聲。聞時朝他看了一眼,又切回聯系人界面,正想問夏樵怎么添新的,屏幕上就跳出了一個陌生來電。
聞時劃開靠近耳邊,“喂”了一聲,壓低嗓音問道:“誰?”
然后耳朵里外便同時響起謝問溫沉的聲音:“我?!?
那一瞬間的感覺很難形容。
聞時愣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沒睡?”
“你怎么知道我在睡覺。”謝問側過臉來,越過座椅朝聞時伸出手:“手機給我?!?
聞時遞出去,過了片刻又從那人手里接過來。
他空蕩蕩的聯系簿上終于有了第一個名字,叫做謝問。
***
老毛開車很穩(wěn)……
特別穩(wěn),穩(wěn)到夏樵偷偷瞄了好幾次,發(fā)現他連方向盤都不怎么轉。但車就是又快又準地開進了連云港。
老毛在高速休息站停了一次車,眾人簡單吃了點東西。聞時自從開始消化靈相,就一直沒有饑餓感。他只要了杯冰飲,打算喝水度日。結果謝問總在看他,他抗了一會兒沒抗住,吃了兩只蒸餃,三顆小番茄。
很神奇,第三顆小番茄下肚的時候,他居然嘗到了一絲久違的新鮮味道。
有點酸。
他右眼很輕地瞇了一下。
結果就見謝問干凈的手指在鮮紅的小圓果里撥了撥,挑出一顆遞過來:“試試這個?!?
“我飽了?!甭剷r嘴上這么說,卻還是接過那顆小番茄吃了。
謝問手指間沾著那顆番茄上的部分水珠,他沒找到紙巾擦,輕捻了兩下便垂了下去。至于另一部分水珠……
被聞時一并吃了。
“我挑得還行么?”謝問說。
聞時含糊地“嗯”了一聲,他腮幫子鼓了一小塊,動的時候,臉側的虎爪骨若隱若現。
他這次吃得很慢,也真的嘗到了味道。
……
他果然還是更喜歡甜一點的東西。
李先生這個狀態(tài)強留世間會很難受,所以他們先去了小李莊。
這里不像寧州正在下大雨,但也有些淅淅瀝瀝,以至于整個村鎮(zhèn)煙霧蒙蒙,有股潮濕的味道。
老毛拿不準地方,便在一個路口靠邊停下。
房屋疏密錯落地沿著路朝里延伸,周圍沒有人影。他們到達的時間正值午后,是很多人午睡的時間,只偶爾能聽見幾聲狗吠,響在村鎮(zhèn)深處。
聞時把那只銅匣捧出來,叩擊了三下,李先生便從匣子縫隙里滑出來,落地成人。只是他虛得很,風一吹,連輪廓都是散的。
“你家在哪個方向?”聞時問。
“南邊沿河第三……”李先生朝北的方向轉過去,卻只看到沾了泥的河堤。
他手指著那處空地停了許久,才慢慢垂下來,喃喃道:“……已經沒了啊?!?
他在腦中描摹過無數次,閉著眼睛都能清晰如昨的房屋田壟早已天翻地覆,而當年倚著屋門遠眺的妻女也早已魂歸黃土,沒準已經輪了一圈重入人世,生得亭亭玉立了。
書里常寫東海揚塵、白云蒼狗,他自己看過無數遍,也教人寫過無數遍。但體會其實并不很深。
畢竟東海那么大,他才能活多少年。沒想到今天,讓他體會了個真切……
滄海桑田,故人終不見。
聞時就在旁邊看著,那個教書先生明明還是年輕的模樣,卻忽然在雨里蒼老起來。
“只剩我一個了。”李先生回頭沖他們說了一句,又慢慢轉著視線,朝周圍看了一圈。
他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往來逡巡著,嘆了口氣啞聲道:“算啦……”
“算啦?!?
不論如何,他算是回家了。
李先生在河邊估量了一下,朝著某一處躬身作了個讀書人的長揖,作到底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話。
聞時沒太聽清,大概是……還望來生有幸。
等再起身的時候,李先生的眼睛已經紅了一圈。
“你看見那棵樹了么?”謝問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帶著黑色手套的手指朝他作揖的地方遙遙一指。
“看見了?!崩钕壬鷨÷曊f,“也是以前沒見過的,不過看著應該長了很多年了。那棵樹怎么了?”
謝問說:“應該是有人留下來的。”
不用他說第二句,李先生就定定地望向了那處。
那是一棵枝干彎曲的樹,在雨中溫柔地站著,像個倚門而立的女人。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它剛巧站在曾經那間屋子所在的地方,又剛巧有著屋里人的影子。
等李先生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淚流滿面了。
這世間有時候就是很神奇,哪怕是一點微不足道的痕跡,都能讓流離不定的人找到一個歸處。
他哭著,卻又高興起來。
好像直到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回了家。
他把裝了信的銅匣埋在了那棵樹下,然后對聞時、謝問深深行了個大禮說:“我可以走了?!?
說著他便甘心閉上了眼。
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消散,融進這煙霧般的雨里。就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課,他聽見聞時問了一句:“如果能留下一點東西,你想變成什么。”
李先生想也沒想:“鳥吧?!?
他看見聞時點了一下頭,說:“好?!?
教書先生再無蹤影,沒過多久,聞時用他殘留的一縷塵緣捻出了一只飛鳥。
它跟田野間低空飛過的鳥雀別無二樣,只是沒在任何一處屋檐停留,而是徑直飛落到了那棵彎曲的樹里。
……
祝來生有幸,能在塵世間等到一場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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