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了鳥之后,他將凌妙妙的帳子放了下去,穿好外衣出了門。
慕聲拎起放在石臺上的壺,給前院的幾盆千葉吊蘭澆水,水很快灑完了,他便望著綠油油的草葉出神。
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圓圓的葉子上流動著水珠,閃著一點(diǎn)光亮。
他默然摸向自己的心口,感受皮膚下心臟的跳動。
忘憂咒解開后,無數(shù)遺忘的舊時光盡數(shù)涌回腦海。
他在腦海中描摹著暮容兒的臉,一顰一笑,終于慢慢繪成最初那個熟悉的人,在妝臺前給他梳頭發(fā),語溫柔,“小笙兒的頭發(fā)像他爹爹,又黑又亮的?!?
紅羅帳前光線昏暗,一縷光從簾子的縫隙里照進(jìn)來,落在她的側(cè)臉上,恬靜溫和,眸中是掩不住的憐愛。
這樣一個人,連恨也不會。
他有娘的,曾經(jīng)。
縱然步履維艱,因?yàn)楸舜酥沃矎牟辉X得茍且。
離開花折的前一日,她從抽屜里拿出了那把閃著銀光的仙家之物斷月剪,在他及腰長的頭發(fā)上比劃著。
她長久地望著鏡子里他的容顏,似乎想要將他的臉刻在自己心里。
“小笙兒,娘問你?!?
“如果有一日,娘不再是娘了,你會害怕嗎?”
他仰起頭,望著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雖然笑著,眼睛卻紅得可怕,旋即,兩滴殷紅的鮮血,從她眼眶中掉出,猛然落在雪白的腮邊。
“娘怎么了?”他驚慌地伸出小手,抹花了這兩滴鮮紅。
她握住他的手腕,微笑道:“笙兒,這是離別之淚?!?
“娘不會讓你變成個怪物的?!彼f著,擦干眼淚,拉起他的頭發(fā),一把剪了下去,齊齊剪斷了他那一頭的仇恨之絲。
斷月剪乃仙家之物,斷愛斷恨只能擇其一,斷了他與生俱來的恨,就斷不了她累及一生的愛。
由愛生恨,孕生怨女。
容娘握著他的手,憐愛地理了理他的額發(fā):“不要怕娘,娘會拼命護(hù)著你,要活下去。”
而他由此從六親不識的怪物,退讓一步,變作可以偽裝成人的半妖,時至今天,還依舊有愛恨,有情欲,有溫度地活在這世上。
他的手掌按壓著自己的心口,慢慢地,胸口的溫度傳遞到了冰涼的手掌。
如果沒有他,一切就不會發(fā)生。如果不是因?yàn)樗?,暮容兒也不會被怨女吞噬。他便是那個禍根。
少年翹起嘴角,自嘲的笑意蔓延,眼里含著一點(diǎn)冰涼的光亮。
又有一段回憶涌上腦海。
那是在剛?cè)肽礁臅r候,在一次吃飯的時候,白怡蓉一反常態(tài)地提到了他。
“慕聲還沒有表字吧?!彼唤?jīng)意地問,慕懷江不以為意,白瑾則有些奇怪地看過來。
“我請人起了個名,轉(zhuǎn)運(yùn)的,叫做子期?!?
她一向折騰慣了,大家都習(xí)以為常,白瑾默念了一遍,沒挑出什么錯處,便笑著答應(yīng):“那就叫子期吧?!?
現(xiàn)在想來,那一日白怡蓉的語氣,連裝腔作勢的冷漠下面,是擋不住的熟悉的溫柔。
那時候她還在,想盡辦法告訴了他本來的名字。
只是……這段記憶應(yīng)當(dāng)在忘憂咒之后,為什么他之前卻不記得?
少年蹙眉,緊閉的睫毛顫抖著,太陽穴一陣陣發(fā)痛……忘憂咒已解,怎么還是會有這種感覺?
“子期?!?
脆生生的一聲喚,將他從深淵中帶出。
他抬頭一望,凌妙妙將窗戶推開,正趴在窗口瞧他,不知趴了多久,臉都讓風(fēng)吹紅了。
世界剎那間恢復(fù)了勃勃生機(jī),鳥叫聲和風(fēng)聲從一片靜默中掙脫而出,屋里的一點(diǎn)暖香飄散出來,帳子里的馥郁,女孩溫暖的身體和生動的眼睛,似乎都是他留戀世間的理由。
“你干嘛吶?”妙妙趴在窗口,眼里含著笑,手里提著鳥籠,悄悄背在身后,準(zhǔn)備給他看看“聲聲”的杰作。
籠子里的鳥將堆成小山的谷子吃下去一個大坑,為了不噎住而細(xì)嚼慢咽著,還在上面噴了水,像是兢兢業(yè)業(yè)的雕塑家,雕刻出了風(fēng)蝕蘑菇一般的奇景。
凌妙妙看著他走近,準(zhǔn)備等他乖乖承認(rèn)“澆花”,再懟他一句“壺里還有水嗎”,誰知他走到了窗下,仰起臉,閉上了眼睛,將唇湊到了她眼前。
“在等你?!?
女孩頓了頓,面頰上泛起一層薄紅,手臂在窗臺上撐了一下,身子探出窗外,慢慢低下頭去。
“唧——”籠子傾斜了,鳥兒眼看著自己的風(fēng)蝕蘑菇“嘩啦”一下傾倒了,氣急敗壞地拍打著翅膀。
這些日子里,慕聲和慕瑤二人見面,幾乎無法直視彼此。
上一輩的恩怨糾纏,冤冤相報,兩個人到了這一步,竟然說不清楚究竟是誰對不起誰多一些。
相比之下,慕瑤沮喪得更加明顯,柳拂衣強(qiáng)硬地將飯碗推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也只是吃了一點(diǎn)點(diǎn),就沒了食欲。
白瑾的信幾乎將她一直以來的信念擊碎了:“拂衣,我真不知道這個陣,到底還要不要布了?!?
布七殺陣等待怨女,是主角團(tuán)一開始的計劃。而現(xiàn)在,她的家恨另有因果,白怡蓉是被怨女奪了舍,支持她走到現(xiàn)在的恨意,幾乎變成一場笑話。
桌上沉默片刻,柳拂衣答道:“你覺得,我們不做準(zhǔn)備,怨女會放過你們嗎?”
他的目光掃過慕瑤,又無奈地望向慕聲。
慕瑤并未開口,慕聲先答了話:“不會。”
凌妙妙側(cè)頭看他,少年已經(jīng)低頭認(rèn)真地吃起飯來。
慕瑤心里清楚這個道理,對于怨女,她是仇人之女,慕聲是力量之源,就算他們放過了怨女,她也不會放過他們。
她嘆了口氣,不得不直視慕聲的臉:“阿聲……”
她的聲音都有些生澀了。
“布陣吧?!蹦铰暃]有抬眼,邊夾菜邊答,“怨女不是她?!?
吞噬了她的怨女,也同樣是他的仇敵。
在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午飯中,計劃被敲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