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揚第一次與陳萱相見是一個非常機緣巧合的時間,容臻夫婦移居北京,容揚時常因公到北京出差,順帶看望小姑。然后,他湊巧在姑丈的沙龍上聽到一位教授向陳萱孔雀開屏,邀請陳萱去北京大學(xué)的校園參觀,實際這是文人慣用的把戲,向女性表達好感的慣常手段。
結(jié)果,容揚聽到世上最天真直白的回答,“好啊,我會帶著我家先生一起去的?!碑?dāng)時吳教授的神色,容揚至今想起猶是好笑。他忍不住向后看一眼,就見到了陳萱。
此時的陳萱并不起眼,相貌只算清秀,學(xué)識,呃,學(xué)識基本上剛脫離文盲的程度,識字,讀過《三字經(jīng)》。容揚只是想看看這位似坦率又似老辣的回答,究竟是怎樣的女子。看陳萱一眼后,容揚確定,陳萱是真的直率單純。
哈哈,可真有意思。
單純到這種程度的女子也不多見。
待第二次聽到陳萱的消息,是自陳小姐口中。陳小姐家族落魄,隨家族來京討生活,昔日上海明珠,人未老,珠已黃。容揚不介意陳小姐對他的那點利用,他永遠記得,他與陳小姐在國際飯店初見面,陳小姐身邊鞍前馬后的男子們笑話他是國際飯店新招的門僮,陳小姐阻攔的話,“不要這樣說,那位公子可能是滿人貴族?!?
所以,如今這點小小利用,不算什么。
容揚也知道,只要他開口,陳小姐肯定會愿意嫁給他。
只是,有些時候,有些時光,有些感情,一旦過去,便真的不在了。容揚偶爾也會懷念自己少年時對陳小姐的仰慕,這是他的自小訂婚的未婚妻,漂亮、美好、明珠一般,可是,彼時拖著辮子家族落魄的他,在她眼里如同墳中枯骨一般腐朽厭惡。
世易時移,他對她已經(jīng)平淡,她則似有他意。
聽著陳小姐夸張譏誚的說起陳萱在文家沙龍大放狂語,要做一級教授的事,容揚也頗是吃驚。不同的是,容揚對陳萱的理想沒有任何譏笑,陳萱一看便知是老實單純的人,這不是位會說大話吹牛的姑娘。說不定,她就是這樣想的,一級教授,工作體面,薪水豐厚。
這原就是事實啊。
有什么可嘲笑的呢。
容揚從不嘲笑別人的理想,聽說陳萱在打聽做一級教授的辦法,容揚閑來無事時便給陳萱開了份書單。人是一種很復(fù)雜的生物,如今世道一難盡,機巧善變被追捧,單純老實反成缺點,時常被人嘲笑“傻、笨”,可是,容揚倒認(rèn)為,凡世間能取得大成就之人,絕非機巧善變之輩,倒往往是帶著點“傻、笨”的單純?nèi)恕V挥羞@樣的人,才能一心一意。
容揚年紀(jì)不大,卻有自己的識人之道。
陳萱相貌平凡,口才亦不出眾,說話還直腸子,頗有些拗性子。相較之下,她的丈夫魏年精明過人,頗有些小商人的機伶之處。再加上魏年相貌俊秀,倒是有人私下說陳萱配不上魏年。
不,在容揚看來,陳萱有著巨大的優(yōu)點,絕非魏年能比。
這份書單在第二次見面時送給了陳萱,陳萱心中的感激似能從眼中溢出來。沒想到,不過幾月未見,陳萱已經(jīng)從《百家姓》開始讀《史記》,英文也有在學(xué)。嗯,學(xué)的一般,起碼,在容揚看來一般,可這位姑娘啥都不怕,她還特別愿意跟人嘰呱嘰呱的說英文,說的口音不大好,卻神采飛揚,令人喜歡。
容揚想,真是位可愛姑娘。
第三次見面也是湊巧,容揚坐在車?yán)?,看到陳萱與頗不體面的夫婦二人爭執(zhí),瞧著彼此還是親戚,其間關(guān)系,容揚聽兩耳朵就知原委了。陳萱看著老實,卻并不懦弱,她不肯給的東西,就是不給。硬是從叔嬸那里奪回不問自取的衣裳,那兩人要打罵,容揚沒多想,下車便把二人推開。
這樣的勢利小人,最會看人下菜碟,容揚衣服體面,氣場強大,陳家叔嬸灰溜溜離開。陳萱抱著衣裳哭一路,容揚倒想勸她,可看她哭的那樣痛快,也便沒再勸。
只是瞧陳萱哭的可憐,帶她去家里略作梳洗,陳萱有些拘謹(jǐn),容揚也未多留她。
容揚見過很多的新女性、舊女性,陳萱算是舊女性中的舊女性,因為聽說她出身一個很普通的農(nóng)村,自小沒讀過書,倒是對種田很有經(jīng)驗,陳萱的理想也是去做農(nóng)學(xué)方面的一級教授。容揚從未見過會有人這樣強烈的對自己的理想付出,他并不經(jīng)常來北京,可是每次見陳萱,陳萱的進步都令他驚詫。
陳萱不是專業(yè)學(xué)生,她還要在婆家做家務(wù),聽她說都是晚上學(xué)習(xí),連魏年都跟著受益匪淺,小商人的氣質(zhì)也漸漸有了變化。
但,變化最大的是陳萱,容揚看著她從一個有些拘謹(jǐn)瑟縮的農(nóng)村姑娘變得自信明快,這位姑娘還開始做生意,誰說做生意要勾心斗角來著,陳萱就憑著實力堅毅,把生意做的很不錯。
容揚去南京時偶爾與褚韶華說起來,“真是位了不起的姑娘,資質(zhì)只是中上,學(xué)習(xí)簡直能豁出命去。她只是學(xué)的晚,如果能堅持,他日必成大器?!?
褚韶華喝口咖啡,笑著點評,“這樣的人,你說資質(zhì)中上,評價就低了。許多讀了新書自以為新女性的女孩子,成親之后自己的人生就已經(jīng)結(jié)束,這姑娘有這樣的覺醒,還有這樣的毅力,如果生子之后仍能如此,這是大器中的大器??上Р辉谏虾?,不然定要你引薦給我認(rèn)識。”過目不忘,聞一知十是天資,毅力堅持更是了不起的天資。
褚韶華從來不能小看一個有毅力的人。
命運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玄妙。
褚韶華一向欣賞出色人物,結(jié)果,與自己關(guān)系相近的,總是些叫人不想提起的人。且不說三年前姜達弄出的那一樁事,現(xiàn)在聞老夫人見她都淡淡的,沒多久又傳來聞雅英婚姻不順的消息。聞雅英自己帶著丫環(huán)坐火車回家,死活要跟丈夫離婚。
褚韶華不愿意多理聞雅英的事,這姑娘一向不信任她,自小到大與她不睦,認(rèn)為她心懷惡意。聞知秋卻是需要找褚韶華商量此事,因為這事必然要聞家出面,許多話,男人不好說,還是要女人之間交流。聞知秋也為這長女操碎了心,先是給聞雅英說了一門不錯親事。聞雅英急著拿回亡母嫁妝,大學(xué)都未讀完就回國結(jié)婚。褚韶華對此持反對意見,聞家人并不覺如何,畢竟,聞雅英于學(xué)業(yè)上普通,不論聞老夫人還是聞知秋,都認(rèn)為早些結(jié)婚生子也不錯。
結(jié)果,婚結(jié)了,然后,不過一年,就要離。
對于聞知秋現(xiàn)今地位,夫家都能答應(yīng)離婚的事,可見聞雅英把婚姻經(jīng)營成什么樣了。好在,長女離婚雖有些不好看,卻也不影響什么。
尤其,聞知秋很會自我安慰,相對于跟人私奔的上海教育司秦司長家的閨女,他閨女只是離個婚,安穩(wěn)很多啊。
離就離吧,離了婚,聞雅英總要尋些事,做生意賠了一筆,再加上被田家騙去的錢,聞雅英的嫁妝還剩多少,褚韶華就不知道了。
聞雅英大概意識到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過膩了大小姐的日子,又提出想繼續(xù)讀書。而且,不在南京或是上海讀,要去北京讀。
褚韶華不愿意在聞雅英這荒廢的生命中浪費任何時間精力,聞知秋要去北京公干,褚韶華順道去看自己的老友容臻。聞雅英去看學(xué)校。
也不知怎么那樣巧,褚韶華因與上海教會關(guān)系不錯,她曾同修女學(xué)習(xí)過英文,到北京時就想去西什庫教堂看望朋友。
那是一場偶遇,褚韶華看到一對年輕的新婚夫妻似乎剛剛舉行過婚禮,一身深色筆挺西裝的新郎抱著新娘往外走,與他們一行人走個碰面。她未看清新娘的相貌,白色蕾絲緞的長裙婚紗,肩上圍著白色的狐皮披肩,臉孔不好意思的埋在新郎胸前,即便看不到新娘長相,也能從新郎眼中看出幸福與喜悅。
褚韶華一笑,拉著丈夫給人家新婚小夫妻讓路,她還說,“以往只覺上海開放,沒想到北京的年輕人也這樣開放了?!?
沒想到還能與這對小夫妻見面,第二天在六國飯店的自助早餐廳,聞雅英沒有早起的習(xí)慣,不吃早飯,褚韶華與丈夫一向三餐均勻,在早餐餐廳見面,褚韶華才看清這位新娘的相貌,很乖巧清秀,讓人望之則喜。新郎那樣體貼,會將蝦子剝了殼遞給新娘,真是對恩愛小夫妻。
看得出,新娘在這里吃飯并不很習(xí)慣,大概不經(jīng)常來的緣故,一定是這樣歡喜的日子才來的吧。
褚韶華不知為什么,見到新娘就很喜歡,不住的看了又看。
聞知秋也給她剝了蝦放到餐盤,“別總看人家,把人家看不好意思了?!?
褚韶華夾著粉嫩蝦子醮醬料,心思未在早餐上,忍不住又看那位新娘一眼,說,“我總覺著,那新娘有些眼熟,心里一見就歡喜?!?
聞知秋則是感慨,“一看就懂事有福氣,你看人家小兩口多么的融洽,有說有笑。小伙子相貌更佳?!?
“不如容揚多矣。”
“你把容揚當(dāng)標(biāo)桿?!甭勚镄?。
怎么會有這樣的緣分,一個人,見之便喜,且能一見再見。
聞和秋公干完畢,去走動聞雅英入學(xué)的事,褚韶華從不為孩子念書的事求人,深覺丟人,讓聞知秋自己去丟這個人吧。褚韶華去了容臻家里,正趕上文家沙龍,她第三次見到了陳萱。
容臻對陳萱竟很熟,親自為她介紹,這是魏太太。
一個魏字,仿佛喚起了褚韶華心中埋藏多年的記憶,又或者是那一瞬間的心靈震顫,她忍不住對陳萱看了又看。陳萱對她也很有好感,記起曾在六國飯店見面的淵源,笑著打招呼,”沒想到又與夫人見面了?!?
褚韶華心中已如泰山將崩,盯著陳萱的相貌,總覺眉眼間越發(fā)仿佛,試探的說,“前幾天在六國飯店與魏先生魏太太曾有一面之緣?!?
魏先生魏太太?夫家姓魏?
褚韶華已經(jīng)在回憶魏先生的相貌,那新郎高鼻深目,皮膚雪白,身量高挑,并不似漢人,倒有些洋人相貌。這樣的相貌,在褚韶華多年前的回憶中,只有一家舊家生得如此,便是舊交魏家。
但是,怎么可能呢?
王家兄弟不是說那孩子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