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政治手法稱不上高明,卻是令整個上海工商業(yè)瞠目結(jié)舌,稅務(wù)司是吃錯藥了吧?
不不不,聞市長大權(quán)在握,稅務(wù)司就是吃錯藥,若沒有聞市長首肯,也不敢給田家開出這種巨額罰單吧!何況,稅務(wù)司司長好像還與聞市長沾些遠(yuǎn)親,算是聞市長的遠(yuǎn)房表姐夫。那么,是聞市長吃錯藥,還是犯青天病,要大義滅親?。?
聞市長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聞市長不論家里還是市府,頓時客如潮來,都是為田家說情的,這不是把田家往死里整么?田家死不死的,咱們原也不在乎,可是,田家補的那一百多萬的現(xiàn)金,是我們的錢?。?
偏這話不能直咧咧的說出來,其實也沒什么不能說的。
大家的意思都是,田家在上海這些年,不看僧面看佛面,田老爺子在世時,可是沒少積德行善,不說做過多少善行善舉,就是現(xiàn)在工商協(xié)會大家伙說起來,田老爺子也是前輩。何況,田老爺子生前待你聞市長不薄啊,你那會兒一窮小子,人家把掌上明珠下嫁,你們翁婿父子一般,倘田老爺子泉下有知,見此情形,不知要如何傷感。
再者,先前你太太給你生了閨女,就是看在你家長女的面子上,也不能令她舅家敗落至此啊。
這罰金還是算了。
聞市長何等滑不溜手八面玲瓏,打太極的功夫一流,你這苦口婆心的道理,他比你還明白哪。好不好拿出規(guī)章制度、法律條款給你看,說到岳父當(dāng)年,聞市長都能眼眶微濕的感慨一句,“若岳父尚在,田家何至于此?”
最恨田家不爭氣的就是聞市長,聞市長難道不希望有個體面岳家?所謂愛之深,恨之切。聞知秋是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田家自打田老爺子去后,他來往的便少了。倒不是聞知秋勢利,實在是跟幾個舅兄舅弟的沒什么共同語,四小姨子當(dāng)年還特想嫁他,他又對四小姨子無意,當(dāng)然也要避嫌。
可聞知秋一直感念當(dāng)年田岳父的賞識之恩,劉嫂子放蜈蚣咬褚韶華,當(dāng)時聞知秋也恨的牙根癢,把田家平了的心思都有了,可后來媳婦兒子都沒事,尤其兒子活蹦亂跳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很好,聞知秋也就算了,偶爾還能勸一勸褚韶華。
但是,這一樁一樁的事出來,聞知秋也不是圣人,先前不計較,到底在心里存了芥蒂。如今田家終于自己作死到聞知秋無法忍耐的情況,聞知秋給田家來了個大爆發(fā)。
憑誰說好話都沒有!
聞市長這個態(tài)度,稅務(wù)司那里可想而知。
聞市長這里的關(guān)系走不通,褚韶華都接了好幾個請喝茶或是搓麻將的電話。能推的她都推的,有些人的面子是一定要給的。
先施公司馬太太說過來拜訪,褚韶華一直記著當(dāng)初剛來上海時馬太太對她破格錄用的事,她微末之時,馬太太也照顧過她,該給的機會都給了,能提攜的地方不吝于提攜,所以,褚韶華后來辭職單干,逐漸發(fā)達(dá),也沒忘了馬太太這份情義。
這些年,彼此一直交情不錯。
馬太太還帶了幾簍大螃蟹過來,褚韶華站在門前相迎,過去看一眼,笑道,“好鮮的蟹,咱們中午就吃這個了。”打趣馬太太,“您過來我這里還帶著菜,那我就只管備好酒了?!?
“早上剛送來的螃蟹,蘇州陽澄湖的大閘蟹,我看著十分新鮮肥碩,就一起帶了過來?!斌π繁凰腿N房,兩人一面說著一面往里走,入室暖風(fēng)撲面,馬太太脫了外面的羊絨大衣,有褚家女傭接過。馬太太與聞老夫人打招呼問好,寒暄一二,夸了已經(jīng)走路很結(jié)實的小韶歆幾句,二人就去了褚韶華常用的玻璃暖房,里面高低點綴著十?dāng)?shù)盆綠色植卉,空氣中浮動著植物特有的芬芳。
馬太太說,“近來到了些上好的巴西咖啡,你嘗嘗。還有件事,我聽到些風(fēng)聲,電話里怕說不清楚,咱們也許久沒見,干脆直接過來跟你說一聲。”
“什么事?”褚韶華好奇。
馬太太壓低了些聲音,“你應(yīng)該知道,田家補交的那一筆款子后頭有些內(nèi)情?!币婑疑厝A只是笑笑,并沒有否認(rèn),就知褚韶華是清楚的。馬太太道,“這些錢里,有五十萬是廣州那邊的資金,這件事,恐怕廣州要有人插手?!?
“如果是說田家補交欠款的事,百來萬大洋怎么來的,這是田家的事,也是商業(yè)上的事。我早說過,田家的事與我無關(guān)。田家不是我的親戚,他家的一切事都跟我無關(guān)。我不管田家的事,替他家說好話,我心里不痛快。落井下石,犯不上,就他家那幾塊蠢貨,自己就能把家敗了?!瘪疑厝A至今深恨田家派劉嫂子放蜈蚣咬她的事,自小到大,小聞韶就是打個噴嚏,褚韶華都能在內(nèi)心深處把田家拎出來凌遲一遍,認(rèn)為她兒子生病就是因為在娘胎受到傷害身子弱的緣故。如今田家破產(chǎn)破到底,最高興的就是褚韶華了。
馬太太見狀,立不再勸,而是將她知道的消息一五一十的都告訴褚韶華,入股的都是哪些人,哪位大人物要出面干涉此事。褚韶華聽后忍不住譏誚兩句,“廣州自來繁華,這幾家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連區(qū)區(qū)五十萬都這么不依不撓了?!?
“韶華,這要是做買賣賠了,誰也不說什么。他們先前簽的協(xié)議,可是想用這錢買田家產(chǎn)業(yè)的?”
“破產(chǎn)的企業(yè),是要政府主持議價清算的,現(xiàn)在那些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抵債給政府。這是商業(yè)常識,我不明白他們怎么會在田家破產(chǎn)后還與田家簽定買賣協(xié)議。這就是做買賣賠了呀。”
馬太太一笑,端起咖啡喝一口,實話實說,“先前可沒人料到稅務(wù)司敢對田家開出罰單。”
“那是大家太不了解聞先生了,我做生意多年,聞先生一向不聞不問,也沒給過任何照顧,他的理想是為政有益地方,為官不愧良心。”褚韶華道,“您的公司在租界里面,租界外的買賣人都知道,以前王耀宗任局長,每家每戶如何盤剝,聞先生接任警察局長后這些份子錢都免了。先時周市長任職時,周公子是如何做生意的,我們聞家從來沒有這樣的事。田家的事不按章規(guī)來辦,以后聞先生如何在政府主政?再有公司逃稅漏稅,要處罰金,人家立刻就會拿田家的事打臉?!?
一個田家,不值得聞知秋做這樣的讓步。
連馬太太這位原本受老鄉(xiāng)之托想試著能不能說說情的人都覺著,的確啊,聞市長憑什么拿大好前程填田家的坑??!
尤其,聞市長任期將至,不說連任之事,倘在田家之事循私,若一朝被人清算,這就是現(xiàn)成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