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華一向風(fēng)趣,逗的人哈哈大笑。
褚韶華還給容臻做的伴娘,說到另一樁令人嫉妒的事,市長夫人每次生產(chǎn)過后,不過二三年便能恢復(fù)苗條身段兒,簡直令全上海的太太奶奶們羨慕至極。
當(dāng)然,上圍有所激增是難免,卻更襯得市長夫人身段玲瓏,引人注目。有一位男儐相,看到褚韶華臉都紅了。
這一年的春天卻是個血腥的春天,國民政府在去歲冬從廣州遷往武漢,四月汪先生從法歸國,復(fù)任政府主席。北伐的勝利令蔣先生威望大增,足可與汪先生分庭抗禮,蔣先生在南京另立政府,并于上海大肆屠殺,毫不吝嗇的展示新軍閥的血腥手段。
聞知秋不需要配合,但是,他必需袖手。不是為了政治前途,還因為,他背后是妻兒與老母需要保護(hù)。
亂世。
這就是亂世??!
褚韶華開始減少社交。
但是,不論聞知秋還是褚韶華都需要有一個政治表態(tài),前者的表態(tài)是在輿論界代表政府表示對蔣先生的支持,后者的表態(tài)是與浙江財團(tuán)共同進(jìn)退。
大席先生已經(jīng)正式加入蔣先生幕僚團(tuán),褚韶華拿出與她工商協(xié)會副會長身份相符的資金,整個上海工商協(xié)會的支援資金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
當(dāng)一個人有足夠的生命經(jīng)歷,向已經(jīng)過的歲月回首時,就會細(xì)微的察覺到那些過去的社會浪潮痕跡。然后發(fā)現(xiàn),似乎每個人都無可避免的被這一浪潮裹挾,隨之起伏翻涌。
這就是褚韶華對自身境況的認(rèn)知。
上海開埠以來聚居了大量的商人,江浙因這片對外港口迅速繁華,不讓京津。近百年的開埠史,江浙財團(tuán)進(jìn)行著金錢的積累,他們的勢力已經(jīng)足可以讓他們選擇一位政治上的代人。
現(xiàn)在他們的選擇已經(jīng)很明了,就是這位脫胎于國民政府,身具江浙血統(tǒng)的新軍閥,蔣先生。
褚韶華不能不附和財團(tuán)的選擇,事實上,她還得做出一幅支持欣賞的面孔來。不論是席家、潘家、徐家、江家,在陳會長還在猶豫的時候,這幾家副會長已經(jīng)達(dá)成默契,褚韶華會與她在商場上的朋友站在一起。陳會長想借武漢汪先生來保持對商會的控制權(quán),姻親潘家第一個反對陳會長的提議。
這個時候,褚韶華驚覺陳家失去了他在商界最大的盟友,而且,陳家必然會失去他在上海商界的首領(lǐng)地位。
陳家是如何失勢的?
先是姻親田家的上代掌門人田老爺子過逝,之后,會長之位落到陳會長之手。陳會長成為會長后,提攜自己的女婿田大為工商協(xié)會副會長,有田老爺了余威,這項任命非常順利。
田大會丟掉副會長之位是因為暴出買兇刺殺褚韶華之事,這實在太不得體,田大去副會長之職。席家立刻引江家坐上副會長之位。
田家還有交好的唐家,唐家亦是金融界大戶,農(nóng)商銀行的總裁,唐家亦占一副會長席位。
唐家會丟掉副會長之位是因為貸出大筆錢款給周公子,后來,資不抵債,此事引發(fā)極大風(fēng)波,唐家非但于農(nóng)商銀行總裁之位解職,副會長之位由席潘兩家同推褚韶華上位。
褚韶華不認(rèn)為自己在商界有站隊的行為,可實際上,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朋友,為什么會成為朋友,因為志同道合。
事實上,回頭想來。聞知秋娶褚韶華,是不是也代表著,聞知秋徹底的與田陳系斬斷聯(lián)系,正式與工商協(xié)會中的另一系交好。
所以,褚韶華任副會長后,聞知秋的市長之路無比順?biāo)臁?
胡少帥是因為與褚韶華的私交,方將軍早便與聞氏夫婦打過交道,那么,蔣先生占據(jù)上海,聞知秋的市長之位穩(wěn)固如昔,就是因為,他們自始致終都占在了最強勢的江南財閥的隊伍中,并已成為其中的中堅力量。
多么可怕。
真像有一只無形之手在操縱這一切。
褚韶華不知有沒有人操縱,可是,在這數(shù)年人生中,她已做出了能做出的最正確選擇。
褚韶華坐在廊下沙發(fā)里,陽光的溫度令人有些昏昏欲睡,聞匆匆進(jìn)來,有些急切的腳步聲令褚韶華睜開眼睛,聞至面前,雙手遞上一封請?zhí)?,聞輕聲,“小姐,陸大公子請您一敘。”
“陸大公子?”褚韶華反應(yīng)過來,陸督軍自三年前兵敗離開上海,一直在江蘇保有些許勢力,去歲國民軍北伐,陸督軍徹底敗北,據(jù)說去了天津,怎么陸大公子回上海了?褚韶華接過請柬的功夫已想明白,怕是想接陸家女眷北上。
打開請柬,字體剛毅,是陸大公子的親筆,請褚韶華到茶樓喝茶的帖子。
捏住請柬的手微微用力,褚韶華問,“是誰送來的?”
“陸家管家。”
“與陸管家說,我必赴約?!?
聞拿帖子要回,褚韶華喚住聞,“不知大公子回滬,咱家今天不是買了好幾簍大螃蟹,你挑兩大簍最好的,給陸管事帶回去,就說重陽將近,請大公子嘗嘗。再挑兩大簍,給宋小姐送府上去。我寫兩封短箋,一并送去?!?
褚韶華晚上與聞知秋說了陸大公子請她喝茶的事,聞知秋也說,“估計是想接陸家女眷北上。陸督軍已經(jīng)沒有軍隊在手,只是如今上海的政治形勢有些緊張,卻也無礙北洋一系。北洋已悉數(shù)沒落,方將軍也去了天津?!?
“咱們準(zhǔn)備一些土儀,最后再略盡些心力吧?!?
聞知秋想到陸督軍主政時期的上海也算穩(wěn)定,陸家雖霸道,名聲一直不錯,更有許次長對他在仕途上多有照顧。聞知秋點頭,“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你見了陸大公子問一問,看他還有沒有別的事。他現(xiàn)在的身份總不及咱們便宜,就怕再有狗眼看人低,叫人惱怒的事,難免掃興?!?
褚韶華第二天赴陸大公子的約,到茶樓門口看到陸管事在等侯,見到褚韶華下車,立刻上前問候,親自引路到包廂去。褚韶華問,“昨天不是定的春雨軒么,怎么改冬雪居了?”
茶樓掌柜頓時臉色尷尬,眼神帶著懇求的看向陸管事。
陸管事道,“今早一來,春雨軒被人先用了,公子說眼瞅冬天就到了,冬雪居一樣應(yīng)景?!?
褚韶華瞥掌柜一眼,并沒說話,隨陸管事去了冬雪居。
陸大公子與許大公子兩人正坐在包廂閑話喝茶,見褚韶華到了,皆起身相迎。彼此寒暄兩句,都請褚韶華上座,褚韶華道,“論年紀(jì),陸公子你居長。我知你們是紳士風(fēng)度,對我照顧。今天不一樣,陸督軍雖不在上海,也不能讓別人說上海人皆勢利。陸公子你請上座。”
陸大公子便明白褚韶華知曉換包間的緣故了,陸大公子并不拘泥,便在上首坐了,灑脫一笑,“這也難免,其實也不怪他們,如果不是不能得罪的人,估計掌柜也不會調(diào)換包間?!?
掌柜連賠不是,其實他主要是不曉得陸大公子請的人是市長夫人,不然,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把陸大公子的包間換了啊。
掌柜親自呈上八碟紅巧茶果,奉上一壺新泡的祁門紅茶,方恭敬退下。
褚韶華要抬手倒茶,許大公子先提了茶壺倒了三杯茶,陸大公子將第一杯遞給褚韶華。褚韶華曲指輕扣桌面兩下接過,嘴里連忙問陸督軍許次長可好,陸大公子道,“雖則兵敗,幸而保得性命,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是啊,好在如今是內(nèi)戰(zhàn),說到底,彼此并無深仇大恨。”
許大公子說,“還得多謝你,回家聽我媽她們說,這幾年多虧你時時照應(yīng)?!?
“這有什么照應(yīng)不照應(yīng)的,方將軍胡少帥都與你們有舊時交情,只是你們領(lǐng)兵在外,女眷們難免記掛。知道你們都平安,家里也就放心了?!瘪疑厝A并不居功,陸許二人卻更是承情,不論別事,陸家兵敗退出上海,只看如今一個小小茶樓掌柜都這般勢利,便可知家人要面對何等樣嘴臉。便是深居簡出,倘不是有褚韶華這位市長夫人時時照應(yīng),怕也要受人欺負(fù)的。
二人先恭喜聞知秋高升的事,又恭喜褚韶華得子之喜,陸大公子道,“你一向與人為善,必有后福?!?
褚韶華笑笑,問他們的打算。
果然,陸大公子道,“這次我和煜弟南下,是奉父親和許叔之命,接老太太和許嬸子他們北上天津團(tuán)聚。”
褚韶華問,“可有再入仕途之意?”
陸大公子笑著搖頭,“還是算了。”
褚韶華想到上海形勢,也便未曾多勸。
陸大公子倒是有事相托,陸許兩家在租界的宅子,想托褚韶華出手。陸大公子道,“你一向眼光精準(zhǔn),如果有合適買家,價錢合適就都賣了吧。家父與許叔之意都是想在天津居住。”
褚韶華應(yīng)下此事。
三人又說了些事,陸大公子道,“你現(xiàn)在必然事忙,就不多耽擱你了。待有空到天津,一定要知會我們一聲?!?
褚韶華笑,“那是一定的。”又問陸家回天津的時間,陸大公子說票定在五天后,也就是收拾收拾細(xì)軟便北去天津了。
褚韶華說要過去相送,陸大公子知褚韶華性情,并未推辭。只是心下暗想,當(dāng)年陸家主政上海,聞知秋其實有機(jī)會競爭市長之位,結(jié)果,陸家仍是支持周市長上位。如今看遍上海灘,對陸家事盡心盡力的,卻是褚韶華。
說來,陸家對聞家,當(dāng)真有愧。
三人一起下樓,陸大公子請褚韶華先上車,車夫拉開車門,褚韶華忽然轉(zhuǎn)身看向陸許二人,沉默片刻,褚韶華認(rèn)真的說,“在這樣的亂世,其實大家都想為國家找一條新的道路。不管怎么說,這一筆一筆,終會記入史冊,千百年后,有人翻開這段歷史,會看到你們曾經(jīng)為國家流的血。”
陸許二人盡皆動容,陸大公子早生華發(fā)的鬢角在陽光下微光輕閃,他笑了笑,感激的看入褚韶華的眼睛,“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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