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甭勚稂c點頭。
褚韶華未料到的是,竟還能見到田老板,田家兄弟三人各攜女眷而來,另有兩位極標志漂亮的小姐,伴在兩位年輕公子身邊。定睛一看,其中一位小姐褚韶華是認得的,是陸家的大少奶奶,另外一位小姐褚韶華也認得,是田小姐。這兩位公子則全然面生。不過,這行人一來,褚韶華留意立刻有兩位著軍服的男子站在舞廳門口,接著老板夫婦排眾迎出,臉上堆滿驚喜交加的笑意,很快便將二人眾星拱月的迎進廳來。褚韶華心說,好大的陣仗,倒不知是哪路神仙。
聞知秋在她耳際輕聲道,“略年長的是陸大公子,另一位更年輕些的公子不大認得。但能與陸大公子同行,必然極有身份?!?
——
這種私人舞會很是放松,便是開場詞,馬老板也只是簡單的說了幾句,感謝諸位來賓,也感謝了陸大公子的蒞臨,卻是未提那位與陸大公子同行之人。
聞知秋還有交際事務要辦,褚韶華請他自便,褚韶華也在與人說話,就有沈經理叫她過去,沈經理只來得及說一句,“姓田的在生事,你隨機應變?!?
褚韶華就隨沈經理過去了,就見老板那里站了一圈的人,穿戴雖有中有西,卻都年紀不輕,可見都是商界前輩。略年輕的便是田老板和那兩位與田老板同來的公子了,陸大公子年約三旬,身量高直,一身筆挺的西式三件套,頭發(fā)整齊的向后抿去,露出寬闊額頭,極富威儀。另一位略年輕的,瞧著仿佛二十許歲的年紀,模樣精致俊秀。這樣的一位年輕人,已是與陸大公子比肩而站。
褚韶華尚不知何事,就聽田老板對這位年輕公子說了一句,“這就是熟諳《身體論》的褚小姐了,永施之花?!闭f著皮是曖昧的笑了兩聲,大家臉上均露出笑來,唯老板臉上的笑淡淡的。褚韶華心下已是惱急,她略抿一抿唇角,知這姓田的必要羞辱她,讓她出丑的。褚韶華突然聲音不高不低的念道,“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刪治如今日者,則無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勢如爭長相雄,各據(jù)一抔壤土。夏與畏日爭,冬與嚴霜爭,四時之內,飄風怒吹,或西發(fā)西洋,或東起北海,旁午交扇,無時而息。上有鳥獸之踐啄,下有蟻蝝之嚙傷。憔悴孤虛,旋生旋滅。菀枯頃刻,莫可究詳。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數(shù)畝之內,戰(zhàn)事熾然,強者后亡,弱者先絕。年年歲歲,偏有留遺。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茍人事不施于其間,則莽莽榛榛,長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詰之者誰耶”
然后,褚韶華再用英文復述了一遍。她微抬起下巴,對田老板道,“田老板,這叫《天演論》!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所著,嚴復嚴幾道先生所譯,素為世人推崇。嚴先生乃當世名流,田老板若想請教,可北上天津,親自求賜。田公英靈未遠,田老板也不好這樣辱沒家門!”
“在下陳褚韶華,有夫有女,來上海未久,今在公司任經理助理一職,見過諸位先生老板了。”褚韶華抱拳團團一拜,“我沒念過幾本書,學識尚淺,今日班門弄斧,讓大家笑話了?!?
“哪里,對《天演論》這樣熟悉,陳太太一看就是家學淵源?!钡故悄俏荒贻p公子先開口,說的是國語,略帶一點關外口音。
陸大公子只是微微頜首,邊上另有人道,“是啊,馬老板好眼光,如何覓得陳太太這樣的人才效力?!?
……
聽著大家的贊美之詞,褚韶華也沒什么特別喜悅,她只是輕蔑的瞥了田老板一眼,田老板叫褚韶華這一頓說的臉上紅赤,氣若斗牛,風度已然盡壞。這些老狐貍們一個個就似完全沒看到一般,反是有意無意的打聽起褚韶華的底細,這年頭女人能讀書已頗是不易,還能背誦《天演論》的女孩子,縱是家業(yè)敗壞,怕也有些來歷的。
待音樂開始,那位年輕公子極有禮貌的問褚韶華,“可以請陳太太跳支舞嗎?”
褚韶華有些尷尬,“我還不會跳?!?
“我教你吧,很簡單的?!?
如果世間還有“紳士”存在,必然是這位胡公子,他的手虛放在褚韶華的腰間,沒有半分逾矩。褚韶華想,這人年紀雖輕,卻定是個見慣世面的人物。胡公子問,“剛剛聽陳太太英文極好,我們可以用英文交談嗎?”
“當然可以?!瘪疑厝A說。
胡公子帶著褚韶華在舞池中轉身,慢慢的帶著她尋找節(jié)奏,輕聲寬慰,“很簡單的,這是美式的交誼舞,最簡單的一種,跟著我的節(jié)奏就行?!?
褚韶華也的確伶俐,不一時她就知道怎么跳了,就聽胡公子用英文說,“我請陳太太跳舞,并不是要冒犯你,而是想同陳太太說聲抱歉,我不知道田家現(xiàn)在已是這般,我剛來上海,過幾天就要回去。請你跳舞,以后不會有人為難你?!?
褚韶華道,“我不怕田家,他們已是日薄西山,我與田老板,早有舊怨?!?
胡公子挑眉,褚韶華看明白他眼睛里的含義,點點頭,“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他應該是想借你來羞辱我?!?
胡公子勾起秀色唇角,明凈的眼睛里里滿是笑意,他輕聲問,“上海女人都這樣聰明嗎?”
“我不是上海人,我是北方人?!?
“我也是北方人?!?
胡公子道,“真巧,我們算是同鄉(xiāng)?!?
褚韶華,“我聽您的口音像是關外那邊,我老家在北京附近?!?
倆人隨便聊著天就結束了第一場舞,第二場舞是胡公子請馬太太跳的,褚韶華坐在休息區(qū)的沙發(fā)椅中,再有人過來請她跳舞,她就拒絕了。聞知秋端著杯洋酒過來,坐在一畔,低聲道,“剛剛田文是不是說了什么過分的話?”
褚韶華道,“噴了一攤大糞,怎么,他又找你噴去了?”
“沒有,他氣哼哼的走了?!?
褚韶華驚訝不小,“那胡公子怎么辦,他們不是一起來的?”
“胡公子自有隨扈,何況還有陸大公子,有田武幾個?!?
褚韶華冷冷道,“難得還知道什么叫丟丑!”
聞知秋望著褚韶華冰冷厭惡的眼神,縱不知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也知絕不是件愉快之事。聞知秋輕嘆口氣,突然輕聲說了句,“很不容易吧?”在這社交場中,在這上海灘,想謀一塊立身之地,慢慢會知道,身體上的辛苦其實反是最好挨的,難的是要應對各種名槍暗箭、惡語中傷。
褚韶華淡淡道,“我敢來上海討生活,就不怕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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