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咱們原就不是外人。就是你不說,我也得叫你二力哥時常過去瞧著些,別叫孩子受委屈。”王二嫂子道。
褚韶華點點頭。
姑嫂倆又說些別個話,夜深便歇了。
倒是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熹,便有人來叫門。聽聲音還不是外人,因為叫的就是褚韶華的名字,王二嫂子邊兒穿襖子邊說,“這誰呀這么一大早的,聽著也不是大嫂的聲音?!?
褚韶華已是俐落的把倆的鋪蓋都收拾整齊,聽著外頭還有男人聲音,側(cè)耳細(xì)聽,眼中閃過一抹諷刺,“不管誰,咱們也得收拾俐落了再出去,不然亂首垢面的,也不體面。”
王二嫂子原想穿好衣裳就去開門的,聽褚韶華這樣一說,想著褚韶華慣常是個講究的,她也就不急著開門了,待倆人穿好衣裳梳好頭,屋里的窗子都打開來散散夜里的氣味兒,屋子也略收拾一二,王二嫂子方去開門,一開門不要緊,竟是婆婆和二姨一家來了。
王大姨見開門的是自己的二兒媳,立刻問,“華兒呢?”
不待王二嫂子說話,王大姨就推開她,帶著褚家一家子進(jìn)去了。褚韶華根本沒出去,就端坐在炕沿兒,待王大姨一行挑簾子進(jìn)屋,正對上褚韶華一雙冰雪樣的眼睛。
王大姨在褚韶華這里吃過虧,因著褚韶華的事,王大姨還被兒子們埋怨過,甚至王燕兒還挨過大哥的揍。今驟然一見褚韶華,王大姨氣焰先減了三分,心知褚韶華性情剛烈,來強的怕是不成。王大姨便立碼換了臉,眉毛一垂,唇角一拉,便哭將起來,拍著大腿,拉著調(diào)子哭唱,“華兒啊,我可憐的丫頭喲——大姨來晚了喲——”
王大姨仿佛是褚家人的指揮,她這一哭唱,褚家人個個面露哀容,褚母更是淚水長流,王燕兒一徑拿帕子拭淚,褚父褚韶中父子個個哀聲嘆氣。
褚韶華不發(fā)一。
待王大力幾人過來時,王大姨口沫橫飛的大發(fā)議論,“不成!這事兒不成!咱家的外甥女兒,憑什么叫陳家人搶了去!不要說你爹你娘,我就不能答應(yīng)!世上沒這樣欺負(fù)人的事!”
一見兒子們過來,王大姨愈發(fā)連兒子們都抱怨上了,“你們是怎么做哥哥的,怎么就任陳家這樣欺負(fù)你們妹妹!沒天理了!孩子她們要!華兒掙的錢他們還要!好大的臉!竟叫華兒凈身出戶,世上沒這樣的便宜事!”
褚韶華根本沒理會王大姨一行,看向王大力,問,“大力哥,這就走嗎?”
王大力是要往北京送糧,褚韶華著王大力的車隊,先去北京,再坐車去上海。王大力道,“還得一會兒,糧食已經(jīng)在裝車了?!彼潜煌醵┳咏衼淼摹,F(xiàn)下,王大姨在家里已是眾叛親離,三個兒子都搬出老屋自己起了新宅過日子,所以,兒媳婦們也不怎么懼怕她這做婆婆的。王二嫂子怕她過來生意,一見婆婆來了,立刻就托人去把大伯子和自家男人叫了來。
褚韶華道,“大力哥你去瞧著些吧,一會兒車隊過來,喊我一聲就成?!?
王大力看向他娘和他二姨一家,王燕兒已是撤了臉上的帕子,露出一雙更咽半日也未有半點淚水的眼睛,靈敏非常的問,“華兒,你要去哪兒?”
褚韶華的臉色是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平靜,平靜的說,“去北京,再坐車到上海?!?
“華兒你真要走?”王燕兒一臉的驚愕,話卻說的愚蠢透頂,如果事先不知道褚韶華要走,如何會說出“你真要走”這樣的話。如若不知褚韶華要走,又如何會一大早上的過來叫門。
褚韶華靜靜的看向她,王燕兒道,“那爹娘怎么辦?”
“爹娘打算怎么辦?”褚韶華反問。
王燕兒便甩著帕子哭訴起來,無非是日子窮日子苦,家無余糧,眼瞅一家子就要餓死了。褚韶華自袖中拿出一個布包,全部倒出來也只有十塊大洋,聽著大洋叮叮落于小炕桌兒桌面的聲音,褚家人連帶王大姨個個眼神灼熱。褚韶華道,“我也只這十塊大洋,路費,到北京的吃喝,全在這里頭。爹娘,你們打算怎么辦?你們要是拿了這錢,我立刻就要斷了生計的。”
褚父輕咳一聲,眼睛盯了大洋片刻,別開頭,望著一畔的白墻道,“華兒,你不知道,家里現(xiàn)下就斷了生計的?!?
“是啊,連小寶兒的吃食也不周全了?!瘪疑刂醒a充一句,依舊望著小炕桌兒上的有些發(fā)烏的大洋。
王燕兒手里緊緊攥著帕子,朝褚韶華討好的笑笑,“妹妹,你看這樣成不成,就當(dāng)家里借你的。先周轉(zhuǎn)一二,待家里富余了,立刻還你。”
褚韶華的視線落在一直哭泣的褚母身上,王燕兒輕輕的拽拽婆婆的衣袖,褚母眼睛紅腫,哭道,“華兒,你這么能干……爹娘養(yǎng)你一場不容易?!?
王大力幾兄弟連帶王二嫂子都覺難堪了,褚韶華卻仿佛一無所覺,她站起身,自柜中拿出早收拾好的包袱,一不發(fā)的走了出去。褚家人連忙去拿桌上的大洋,王大姨手快的搶了兩塊,褚韶中直道,“大姨,這是華兒給我爹娘的錢,你拿這錢可不地道!”
屋內(nèi)又是一番語撕扯。
褚韶華卻是未曾理會,徑自走了出去。
——
這是一段并不漫長的時光,褚韶華不是個沒有決斷的人,哪怕是這樣的結(jié)果,她也會有一個決斷,而不使自己成為一個求女不得的怨婦一樣的母親,或是一個無娘家可依的可憐的寡婦。甚至,在許多人看來,褚韶華還是一個心硬的人。如陳三嬸就說,“這一走,連頭都不曾回,也沒去看孩子,心也夠硬的?!?,如王燕兒說,“華兒身上定不止這十塊大洋,她那么精,哪里會真將錢全都給了陳家,說不得身上還有不少錢呢。哎,要知道她肯出這許多錢給陳家養(yǎng)孩子,咱們該替她養(yǎng)著那丫頭的?!?
可是,這些人,這些人又懂什么呢?
在褚韶華那璀璨的一生中,往后那許多的光鮮的記憶與成功的榮耀,卻猶不若這一段歲月在她人生中留下的深刻痕跡。由此,終褚韶華一生,她都永遠(yuǎn)記得這一年冷徹骨髓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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