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揚走在街上,明顯感覺跟往常不太一樣,就像空氣里有什么在躁動。
他隱蔽地打量周圍。
巡航機依然如鳥群一般,成群地從頭頂飛過,在地面落下密集的陰影,所有動靜一覽無遺。監(jiān)控系統(tǒng)正常運行,讓人總感覺有千百雙眼睛在背后牢牢盯著你。
再一次被一個反叛軍攔下,夏知揚十分配合地露出配置在左手腕上的個人終端,查驗身份,并說出自己的出行目的:“我跟朋友約了喝酒,地點是尤利西斯酒館?!?
反叛軍抬著下巴,神情比往日更加不耐煩,鄙夷道:“勒托人真會找樂子?!?
夏知揚喏喏點頭的同時,視線掃過對方閃著綠色光點、提示有消息未讀的聯(lián)絡(luò)器,以及口袋邊沿露出的兩個空了的煙盒,迅速判斷——
一定出了什么事。
攏了攏長外套,他加快腳步,按照地圖找到約定的地點,走了進去。
完全沒有出現(xiàn)門庭冷落的情況,相反,金屬門滑向兩側(cè)的瞬間,像是從蒼白寒冷的世界進入了人間,里面酒氣帶著喧嘩撲面而來,甚至讓夏知揚有些不適應(yīng)。
或許現(xiàn)如今,除了酒館以外,不會再有別的地方有這樣的熱鬧氣氛了。
找到自己那張桌子,夏知揚坐下,對面比他先到的人開口:“已經(jīng)開了干擾波,我們說的話不會被監(jiān)控。”
鄰桌隔著一段距離,周圍又吵,夏知揚放下心,打量了一眼外形跟塊巧克力似的干擾器:“才出來的新品?”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穿米色風衣的女人,叫溫詩卿,她涂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拈起那塊巧克力,放進嘴里,噗嗤笑出來:“傻,這就是巧克力!”
夏知揚鬧了個紅臉。
原來是他想多了!
怪只怪現(xiàn)今勒托的地下科學院半點不正規(guī),里面正經(jīng)出身的科學家有,圖蘭學院沒畢業(yè)的也在,老中青三代、正規(guī)軍野路子齊聚,導(dǎo)致思維火花碰撞出煙花的效果,產(chǎn)品更新?lián)Q代極快,新奇的想法更是層出不窮,他以前就曾拿到過一個跟方形奶油餅干長得一模一樣的加密光儲器。
他轉(zhuǎn)開話題,問:“出大事了?”
溫詩卿挑起描畫精細的眉:“怎么看出來的?”
“很浮躁,反叛軍的人太明顯了,像是在因為什么事心慌,所以我猜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夏知揚嘗試猜測,“聶將軍又收回了幾顆行星?”
溫詩卿搖了搖纖長的手指:“不止,再猜?!?
夏知揚捏著酒杯杯柄:“前線又贏了?”
溫詩卿:“接近了?!?
既然接近了,那就是前線戰(zhàn)事相關(guān),一邊想著,夏知揚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突然覺得味道不太對:“怎么是果汁?”
溫詩卿輕笑,瞭了夏知揚一眼:“還在圖蘭念書呢,小孩子一個,喝什么酒?!?
夏知揚一愣。
小孩子?
他明明已經(jīng)二十歲了。
要是以前,他肯定會將個人終端里的身份信息亮出來給對方看,強調(diào)自己已經(jīng)成年。
但,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說他是小孩子了。
或者說,在決定成為一個見不得光的人時,他就已經(jīng)默認自己完全長大。
夏知揚低頭,抿了一口果汁,有點酸,又有點甜。
溫詩卿沒再兜圈子:“遠征軍打下了圣星,當然,現(xiàn)在該改叫阿爾貝特星了?!?
“咳——”夏知揚呼吸猛地一急,立刻嗆咳出聲,見沒有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才壓低聲音急急問道,“打下了圣星?確定是圣星?那顆圣星?”
“怎么,還有別的行星叫‘圣星’?”溫詩卿見他紅著眼睛急切的模樣,笑道,“沒錯,就是你想的那個圣星?!?
夏知揚早已不是以前那個待在勒托、每天只想著怎么吃怎么玩兒的富家少爺,他完全清楚圣星對于反叛軍的絕對意義,但就是因為清楚,才感到震驚!
“過程不太清楚,結(jié)果很確定,所以你就明白為什么街道上晃來晃去的那些反叛軍會那么失常了?!?
溫詩卿點了一根煙,火星在指間微亮,薄薄的煙霧上升,將她的眉梢眼尾都模糊了。
夏知揚立刻想到:“反叛軍是不是要有什么新動作?”
溫詩卿指尖搭在煙身,彈了彈煙灰:“暫時還不知道。聶將軍節(jié)節(jié)勝利,中央行政區(qū)這一片的反叛軍幾乎是被壓著打,也不怎么好過,要想搞出什么大動作,總得掂量著?!?
夏知揚奇怪。
溫詩卿是他的上線,但安全起見,兩人很少見面,通常都通過別的手段傳遞任務(wù)信息。
這次溫詩卿約他見面,他還以為是有什么要緊的任務(wù),必須當面談。
現(xiàn)在看來,好像不是?
“這次沒任務(wù)?!睖卦娗浜攘艘豢诰疲袷强闯鏊南敕?,唇角帶上淺笑,“我只是來找你告?zhèn)€別?!?
夏知揚莫名有些逃避,不想再往下聽。
“你知道,勒托易守難攻,聯(lián)盟想從反叛軍手里奪回這顆‘天穹之鉆’,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接了一個秘密任務(wù),要是進行得順利,說不定能為日后聶將軍進入勒托打開一條路?!?
溫詩卿說得很輕松,連聲線都未有波瀾,“不過有些兇險,不知道能不能活,所以來找你正式告?zhèn)€別?!?
夏知揚喉口一哽,澀痛蔓延開,他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此時此刻,應(yīng)該說什么才好。
又一次,夏知揚責怨自己口齒的笨拙。
“好了,告完別,我就該走了?!睖卦娗淠胂藷?,眉眼精致而溫和,她收斂了笑容,注視著夏知揚,嗓音有些輕,“要好好活下去啊,等一切結(jié)束,一切又重新開始,就——好好活下去吧,繼續(xù)在圖蘭讀書,每天看看《勒托日報》,抱怨抱怨作業(yè)太多寫不完。反正,做你想做的事,活得開心一點?!?
夏知揚紅了眼。
等溫詩卿起身,纖細挺直的背影漸漸離遠,夏知揚手碰到隨身帶著的紙條,驀地站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街道兩側(cè)空曠,像勒托的嚴冬提前到來,連行道樹都顯得衰敗。
聽見腳步聲,溫詩卿停下來,回身等他。
夏知揚站在離她幾步遠的位置,衣扣微散,勻了勻呼吸:“我一個朋友告訴我說,一定要活下來?!?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握了握,懇切道,“我想把這句話也告訴你,活下來?!?
如果可以,請一定活下來。
明明除名字以外,他根本不知道溫詩卿的任何事,她有沒有家人,有沒有朋友,住在什么地方,可能跟他碰面時連長相都是假的。
可是,悲傷的情緒依然如暗潮一般涌來,將他沒頂。
溫詩卿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里,看著夏知揚近乎懇求的眼神,語氣依然如平時帶著淺笑:“我的運氣應(yīng)該不會這么好,畢竟從小運氣就不太行?!?
她停頓幾秒,在肅殺的風里凝視夏知揚,“不要為此傷心,對我來說,這個結(jié)局并不可怕,你肯定能懂我的想法——”
“我化飛灰,點亮夜色。”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