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禮嗯了一聲,并沒有多加理會。
那人便猶豫道:“趙大人當真會告訴皇上?您是他七叔,當初太子對他又多有提攜,就算再如何他也不會忘恩負義出賣您啊……”
周承禮微微嘆了口氣:“我這個侄兒,說來最是正直的,她看到了我想通敵叛國,肯定立刻就要去告訴朱明熾了。更何況……”說到這里他笑了笑,跟他說這些有什么意思,只要一切照著他的方向走,別的他一概不管了?!傲T了。你先下去吧,通知陸總兵可以準備了。”
那人應喏,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長寧第二日一早就進了宮求見朱明熾。
過年官員沐休八天,初九才開始上朝。對于趙長寧突然求見,朱明熾覺得有點疑惑,或者還有點高興。以往都是他宣了她,她才會入宮覲見。這幾日宮里事多太忙,又想著她還是少走動的好,雪天路滑,天氣又冷,要是偶感風寒了怎么辦。所以就一直沒宣她,她突然來見他,莫不成是孕里性格變化大,想他了?
本來還要見鴻臚寺卿準備天壇祭祀的,只能叫劉胡去傳話,叫鴻臚寺卿下午再過來。再算算時辰,她這時候進宮,估計是連早飯都沒吃的,又叫御膳房準備早飯,他平時吃得簡單,要御膳房多備蝦餃、龍眼包子、拌雞絲和麻油的熱面,她喜歡吃這些。
等長寧進次間,就看到桌上滿滿擺著早飯。
朱明熾靠著個枕頭看書,聽到她進來就放下書。
“來了,吃飯吧?!?
長寧走了過去,拱手道:“皇上,微臣有要事稟報。暫不說吃飯的事?!?
朱明熾聽了淡淡道:“朕便知道是這樣,你在家中是不是時常餓著朕的孩子。一忙起來就忘乎所以?不管是多重要的事,你也要把飯給朕吃了再說?!?
長寧無,低聲道一句霸道,不過懶得和他爭,坐下吃了碗碧梗粥配雞絲面,三兩下吃了。然后一碗牛乳又遞到她面前:“我叫人加了冰糖紅棗,用銅鍋煮熱了給你喝,便好喝多了,快喝?!?
她又抬頭看他,眼眸中盡是忍耐,她不喜歡喝這個,但朱明熾覺得對她好,千方百計地逼她喝。
朱明熾看得到她的不耐煩,但不過片刻,她端起來喝了。朱明熾看著嘴角微微一勾,她就算不喜歡,但是現(xiàn)在也會去做了。
她又從盤子里拿了個鴿蛋,知道他下步就要逼她吃這個了。遞到他嘴邊:“你還沒有吃東西,也吃一些吧?!?
朱明熾?yún)s是靜靜地看著她一會兒,嘴角微翹,片刻才張開嘴吃下去。
兩個人就這么吃了早飯,宮人收拾了桌子。趙長寧才讓他屏退了左右。
朱明熾見她這么慎重,知道是大事,一手摸著她的小腹,是微微鼓起——當然,這不是顯懷了,這是吃多了。他才收回手說:“別急,有什么難事就告訴我,你解決不了,朕總是能解決的?!?
趙長寧一早就想好了該怎么跟他說,這時候沉吟一下就道:“我知道你曾經(jīng)派人刺殺朱明熙?!?
朱明熾眼神一凌,僅僅是笑:“你想說什么?”
“他沒有死,他回來了?!壁w長寧不知道他又想到哪兒去了,她繼續(xù)說,“我已經(jīng)見過他了,他這次回到京城,是和我七叔一起密謀……要造反?!?
朱明熾這次很是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是在消化她的消息。畢竟對于一個帝王來說——說有人要造反,差不多就是說有人想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然后才說:“你七叔要造反?”
長寧苦笑。她說:“我只能告訴您他們究竟要做什么。開平衛(wèi)孟之州已經(jīng)不能固守了——恐怕當初孟之州中毒,也是他們的算計。您必須派兵力支持,而且是越快越好。邊疆大將常遠將軍為朱明熙效力,可能與外敵勾結(jié),到時候開平衛(wèi)一破,京城即便有十萬大軍,恐怕也是無法抵御的?!?
朱明熾聽了笑道:“邊疆的確有異動,其實留孟之州在開平衛(wèi)也是無奈之舉。瓦剌有一員猛將叫馬哈木,我曾與此人交過手,此人驍勇善戰(zhàn),善于用兵。他叔叔原是跟著前朝大將學過兵法,馬哈木師承于他叔叔,也精通兵法。”
他說到這里,長寧也明白了他想說什么。
游牧民族本來就比農(nóng)耕文化民族更驍勇善戰(zhàn),古來敗送在游牧民族手上的中原政權不少。如果一個人兼顧驍勇善戰(zhàn)和擅用兵法,那必然是中原之禍事。她雖然只是個文官,但馬哈木這個人她也知道。
朱明熾看她就明白她知道,就繼續(xù)說:“朝中有三人能與他相敵,一個就是孟之州,他自打出生來就沒有做過別的事,軍營里摸爬滾打長大的。假如是他受傷前,朕可以告訴你,能勝過他的人還沒有出世。還有一個是你七叔,你七叔極擅兵法,但你七叔只會是軍師智囊,無法上前線。最后一個……”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就是我?!?
“當初戰(zhàn)場上,我曾一日退他十里地。也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是否一如往常。所以除了孟之州外,其實別無他選。”
他沉思片刻,見長寧仍凝望著他,就問她:“怎么了?”
長寧就說:“只是想問問您打算怎么辦?!?
朱明熾依舊撫著她,沉默片刻:“在知道朱明熙沒死的那刻,我就在等這一天的到來,只是沒想到你七叔也參與其中。不過也不奇怪,能背叛朱明熙,如何就不能背叛我了。你七叔的個性本來就是任意妄為到了極致的……自然,這件事的詳細還要等我查證清楚,再做論斷?!?
兩人剛說到這里,就聽到劉胡在外通傳:“陛下,有急報?!?
朱明熾正想讓他退下,劉胡又加了句:“要不是甚急,奴婢也不敢這時候擾您!”
劉胡知道深淺,一般趙長寧要是在里面,打死他都不敢來敲門。更何況這位祖宗肚里又揣了個小祖宗,別人不知道,劉胡怎會不知道陛下是捧在手里怕風吹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朱明熾才從里面出來,見陳昭跪在外殿,單手一請:“陛下,倘若里面是趙大人,請移步說話?!?
朱明熾也沒說什么,走到東次間坐下,才問:“究竟什么事,說罷。”
陳昭單膝跪著,拱手道:“陛下,錦衣衛(wèi)回話,趙長寧前日曾與朱明熙私下會面。微臣知道您一向護他,但此人以前就是太子心腹,私下會面太子,恐是仍然心從太子……”
“這朕已經(jīng)知道了?!遍L寧已經(jīng)告訴了他,朱明熾又怎會再懷疑,她現(xiàn)在懷著自己的孩子呢。他又問,“你就為這事來的?”
“還有要事?!标愓崖曇粢坏停澳?,微臣將弟弟陳蠻送去了京衛(wèi)歷練。他倒也有幾分才干,有人鬼祟探查京衛(wèi)練兵,被他抓獲??嵝讨筮@些人吐口了,原是要回京述職的山西總兵陸誠的私兵。微臣弟弟想著,一個私兵為何會來打探京衛(wèi),就起了疑心,叫人探查陸誠的軍隊,陸誠本只能帶五千精兵回城,一查才發(fā)現(xiàn)他是帶了近三萬人。一路的關函竟絲毫未報異常。微臣弟弟便知道茲事重大,立刻叫人快馬加鞭回來告訴微臣?!?
“大將私挾兵馬入北直隸,其心之意陛下便是不猜也知道,只是關函不報,實在是……”
朱明熾面無表情,他的神色近乎冷酷?!拔幢厥菦]有關函入京,不過是被人攔截罷了。異常的關函會遞往兵部審批,調(diào)度糧草也要通過兵部。他們是在兵部有內(nèi)應而已。至于究竟是兵部尚書馮遣云還是兩個侍郎,就不得知了?!?
陳昭聽后又道:“對了,您前幾日派人前往邊關打探,現(xiàn)已經(jīng)清楚了。周承禮應該是早就料到您已經(jīng)不信任常遠,給他設局本就是死局。他根本沒有與馬哈木聯(lián)手,估計也是怕與虎謀皮留下千古罵名。如果我們中了周承禮的圈套,您帶兵去開平衛(wèi)鎮(zhèn)壓常遠,恐怕京城這邊周承禮會立刻與陸誠攜朱明熙登基,您就是帶兵趕回也來不及,周承禮必定防衛(wèi)得固若金湯了……”
“只是不知道,他要怎么用這圈套引您上當?!标愓岩彩莻€聰明人,他含蓄地道,“微臣還知,周承禮與趙大人親密匪淺,周承禮是趙大人的老師,二人可說是親比父子。微臣也知道,當年周承禮曾力保您不處置趙大人……如果周承禮想誘您上當,完全可以竄通了趙長寧,把假消息告訴您。一個是趙大人的七叔,一個曾提攜重用過她,皇上您用他一定要三思啊。”
朱明熾良久地沒有說話,坐如雕塑。堅毅的面容如刀鑿斧刻。
他想起剛才的一幕幕,長寧前所未有地主動來找他,喂他吃了鴿蛋,他覺得是因為她漸漸地喜歡了他。但又想起她認真地告訴自己,周承禮準備在開平衛(wèi)動手,讓他護好開平衛(wèi)。能夠護住開平衛(wèi)……還有什么辦法!
他太久不說話,表情又漸漸地冷酷兇悍,陳昭不得不開口道:“陛下,既然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想做什么,您看該怎么辦?”
朱明熾沉沉地道:“調(diào)你弟弟回來,任神機營副指揮使。京衛(wèi)眾人固守紫禁城,聽朕命令?!?
見他要起身返回內(nèi)室,陳昭又立刻說:“陛下,還有禁衛(wèi)軍指揮牌,微臣見您給了趙大人,您看是否要……”
“朕自知道該怎么辦?!敝烀鳠肜涞?,“你先將京衛(wèi)副指揮使、千戶替換為錦衣衛(wèi)的人,暗中替換。”
他說完就進了內(nèi)室。
長寧在看他的書等他,她說:“我好像聽到是陳大人的聲音,他有要緊的事找您?”
他直看著她,淡淡說:“他們發(fā)現(xiàn)開平衛(wèi)周圍,常遠的確布置了兵力。”
長寧眉頭微皺,低聲嘆氣:“七叔當真……”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身邊朱明熾坐了下來,他的表情跟出去的時候不太一樣,非常的肅冷。他伸手抓住了長寧的手,看了眼她的腰間,“你怎么沒戴那塊玉佩,不是每天都戴著嗎?”
“過年走的地方多,家里孩子也多。我見你時常戴在身上,應該是極為貴重的,所以就先收了起來?!遍L寧眉梢微微一挑,嘴角有絲淡淡的笑容,“要是我當真每天戴著,弄丟了你別找我就是了?!?
朱明熾的呼吸帶著灼熱的痛意。手腕縮緊。如果剛才他還有絲不確定的話,現(xiàn)在卻是覺得趙長寧當真背叛了他。他差點掐著她的喉嚨逼問她,是不是把東西給了朱明熙,背叛了他!
他對她這么的好,她都有他的孩子了,為什么還是不喜歡他!
也是,她從來就不喜歡他!
但是朱明熾看著她對自己微微地笑,又覺得不是的,她還是喜歡自己的,否則怎么會順從地靠著他,睡覺時候會喊他,喂他吃鴿子蛋。還愿意給他生孩子,對他使小性子。朱明熾發(fā)現(xiàn)即便是知道她在騙自己,但只是看著她的笑容,他還是喜歡得不得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長寧問道,又加了句,“雖然七叔里通外敵,有不對之處,但他也是我七叔。你可否……”說到這里,長寧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求他留七叔一命?她只能低聲嘆氣。
朱明熾的手摸著她的臉,她的臉滑如絲綢,觸手微涼。朱明熾突然問:“長寧,你覺得朕這個皇帝當?shù)煤脝???
趙長寧沉默了一下,說學識他自然不行,但論治國和勤奮,他絕對是可以算一個明君了。
朱明熾接著笑了笑:“朕知道,那些大臣覺得朕非嫡出,都不承認朕。朕當時繼位的時候想著,何必要他們承認朕,朕只需要把需要做的事情做好,把國家治理好,國泰民安,他們就知道朕不會比朱明熙差。所以起早貪黑,勤懇為政。但是朕錯了,他們是不會有覺得朕做得好的一天,他們只會覺得,如果讓朱明熙來做,他會做得更好?!?
“所以要是有機會,他們?nèi)匀粫x擇朱明熙?!?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長寧,是不是朕做得還是不夠好?你是不是覺得,朕還是不配為一個皇帝?”
趙長寧聽到他說這些話,心里真是有些難受。她突然對這個從來都堅毅冷酷的朱明熾產(chǎn)生了同情。她甚至被他說得鼻尖一酸,然后她認真地告訴他:“陛下,你做得很好。朱明熙不會有你做得好,我知道的?!?
“好。”他捧著她的臉,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你知道就好。”
長寧覺得他今天異常的情緒化,她以為是因為謀反的時候,伸手輕拍他的背:“沒有什么比的,你就是皇帝,不會有不配的說法?!?
朱明熾眼神迅速一暗,將她抱得更緊。
“那您打算怎么辦?”趙長寧問他。
朱明熾淡淡地回答:“朕要御駕親征?!?
長寧聽到這里倒是覺得有些不妥:“您親征開平衛(wèi)?京城豈不是防衛(wèi)空虛?”
“嗯。邊疆異動已經(jīng)開始,怕他們發(fā)難就是趁年關不備的時候。你在家里好生養(yǎng)胎,不要出來走動。也不要對旁人說起此事,免得打草驚蛇?!敝烀鳠敫f,“陳昭的弟弟陳蠻,朕將他調(diào)回了京城,任神機營副指揮使,他會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他一向不喜歡陳蠻在她身邊,竟然也肯放他回來了。
“我知道了?!遍L寧應下來。
“還有那塊玉佩?!敝烀鳠肜^續(xù)說,“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是京城禁衛(wèi)軍的虎符,可指揮兩萬禁衛(wèi)軍。如果你有難,就讓陳蠻拿此牌保你。”
當然,如果趙長寧已經(jīng)把玉佩給了周承禮,那么禁衛(wèi)軍就是一柄潛伏于隊伍里的殺器。
那塊玉佩……竟然來頭如此大!難怪她怎么總覺得出入的時候,陳昭老是盯著那塊牌子看?!澳憔共桓嬖V我,我要是真給你弄丟了怎么辦?”她沒好氣地說。
朱明熾嘴角勾起一絲笑容,眼神卻是幽深的:“那再做一個就是了?!?
這件事終于告訴了她,長寧心里也是松了口氣。他一會兒還有事,長寧沒坐多久就告辭了。
朱明熾沉默地背手立在一片金碧輝煌的宮宇里,看著她的背影遠了。
他的表情就慢慢褪去了溫柔的偽裝,變了樣子。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是隱隱有種野獸一般的蠻橫和兇險。
如果可以的話,他貪婪地希望這一刻能夠保持下去,趙長寧是裝的有沒關系,他實在是太喜歡她喜歡他了,他可以把這個當成是真的??上幌脒@么一直演下去。
既然她不愿意,也沒什么好說的了。既然抓不住她的心,那就只能關住她的人了。
以后,便將她深鎖禁宮,既不讓她看別人,也不讓別人看她。那么就只有他了,她也只能喜歡他了。
朱明熾緩緩閉上眼睛。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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